聽不見的是聲音,能聽見的是心跳
遼陽聽障女孩憑一股“倔勁”考入廈大讀博
廈門大學校園里的趙蚰竹。(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像被上帝掐掉了信號線,原本就模糊的、斷斷續續的聲響在漸漸消失,躍動的世界變成一部默片,任憑自己歇斯底里地嘶吼,都是一片啞寂。
這是28歲的遼陽女孩趙蚰竹隨時面臨的狀況。4歲時被確診為神經先天性耳聾后,她的人生似乎早已被“預言”。隨著年齡的增長,任何一次感冒、流淚、劇烈運動都有可能奪去她那原本就微弱的聽力。
她的成長,注定是一次和命運的賽跑。聽不見的是聲音,能聽見的是心跳,她就在這微弱的聲響中默默攀行,一路成長為廈門大學的一名在讀博士研究生,在無聲的世界里奏響了人生的全新樂章。
在很多外人看來,她人生的“缺憾”似乎顯而易見:秒針劃過表盤的滴答聲、大雨砸在玻璃上清脆的撞擊聲,吉他、鋼琴在指尖奏響的音樂聲……她注定與這一切失之交臂。
但對她自己來說,這世界已經足夠豐富多彩。她常常戴上耳機,音樂會在她耳邊留下帶情緒的韻腳。她也喜歡在電影院看《長津湖》,即便只是“默片”,她也會不自覺地流淚。
或許正是這種“缺失”,讓她更加懂得珍惜每一次感受、分享、成長的機會。她就像一朵無聲的花,在一次又一次搖曳中綻放出屬于她的人生光彩。
黑暗中的小孔
“像被鎖進一間密不透風的小屋,到處是黑漆漆的一片,只有依靠右耳里的助聽器,我才能在窗戶上戳出一方小孔來,看見一絲微弱的光。但這束光是脆弱的,充滿了不確定性,隨時都會被命運徹底堵上。”
趙蚰竹說,自己左耳和右耳的聽閾值分別在110分貝和90分貝左右,這在醫學上已經被判定為“聾人”。但在她看來,“我和正常人是一樣的,只是聽力存在一點障礙。”每當說這話時,她的臉上總帶著一股子倔強。
透過黑暗中的小孔,她對“聽見”的渴望愈加強烈、炙熱。
小時候,她會求母親為她買來音樂磁帶。當她戴上耳機時,柔美的聲音會順著耳蝸輕輕溜進來。盡管她根本聽不清歌詞,她聽到的“音樂”,更接近于一段帶節奏的噪音。但她就愛沉浸在這帶有情緒的聲音里,用心“傾聽”世界的美妙。
有時候,她也會不自覺地哼唱起喜歡的歌曲,但母親總說她的歌聲像一段念白,缺少感情的起伏。她并不能理解這句話的意思,只能下載能顯示歌曲音律上下起伏的軟件,比較自己的歌聲與他人有什么不同。“確實不一樣,那些節奏是我再怎么用力地發聲,都無法模擬的。”
趙蚰竹說,因為很多聲音聽不到、聽不清,給她的生活帶來了許多困難,但她并不逃避,反而樂于挑戰。
她會參加學校的社團活動,盡管每次開會時,她都很難通過讀唇聽清所有人的發言;她會騎單車在校園里穿行,只不過需要在拐彎時緊貼著路邊的臺階,防止因為聽不見而出現事故;她的手機永遠設置為震動模式,有陌生人的電話時,她會說“喂”,然后假裝信號不好,提醒對方發短信。
趙蚰竹說,因為知道自己聽不到,參加大學英語四六級考試時,她干脆放棄佩戴助聽器。當別人聽題時,她就一句句地翻譯選項,根據前后的連貫性來進行選擇。“大部分題猜不到聯系,我就選正能量的,再不濟就選最長的。”經過數次嘗試后,她還是憑借閱讀和作文的高分,如愿通過考試。
大學畢業后,趙蚰竹曾參加過遼陽市當地的公務員考試,筆試成績優異的她,卻在面試時卡了殼。
“當時他們坐得離我很遠,我根本聽不清問題,想申請文字提問時也遭到了拒絕。”趙蚰竹說,為了應對這種尷尬,她侃侃而談大學時學到的課本知識。盡管“驢唇不對馬嘴”,她還是表現得很自信。“最后肯定沒進,但也算嘗試過了。”
趙蚰竹說,黑暗中的小孔是她與世界交流的方式之一,哪怕再微弱,她都渴望通過這個小孔“傾聽”世界的多樣。
聽見愛的回聲
1997年,4歲的趙蚰竹在北京被確診為“神經先天性耳聾”后,第一次戴上助聽器。被放大的噪音讓她很不適應,一邊大哭,一邊想要掙脫“束縛”。她的母親只能將她緊緊抱在懷里,父親則在一旁紅著眼,強忍著淚。返回遼陽的路上,父母怕餓著女兒,掏出最后的錢為她買了份熱騰騰的水餃。
從此,母親開始了“語言搶救計劃”。“我當時就像瘋了一樣,趕在她全聾之前,教她學會張口說話。”趙蚰竹的母親說,每天傍晚,她都會強迫4歲的趙蚰竹站在鏡子面前,把嘴張到最大,雙手隨著聲音一開一合:“a……”。
即便戴著助聽器,趙蚰竹也很難聽清母親的聲音,只能學著張大嘴,渾身用力地從嗓子眼里擠出些聲音“呃……”
望著女兒,母親心急又心疼,只能繼續張大嘴,重復這個口型。每個拼音字母,都要數十遍、上百遍地教。上小學前,趙蚰竹就學會了漢語拼音、千以內的珠算法和上百個生字。
趙蚰竹第一次徹底失聰是在小學三年級。她和同學玩沙袋時,直挺挺地向后摔倒在地,劇烈的碰撞讓她瞬間失去了微弱的聽力。趙蚰竹說,那種狀態就像我們在噩夢中用盡全力想呼救,卻發現怎么也發不出聲音,只能陷入深深的恐懼。失聰的同時,還伴隨著劇烈的眩暈,讓她惡心想吐。
打聽到長春市有兩家專門治療神經性耳聾的醫院后,他們一家人乘火車趕往長春。父親回憶,那天的遼陽下著傾盆大雨,上車時,他一邊撐傘一邊抱著沉睡的女兒,在雨中狂奔。趁著大雨別人看不清,他憋了很久的眼淚在臉上縱橫。“就是害怕,害怕這孩子真的完全失聰了。”
每次到長春治療,都需要近半年的時間。父母要工作,不得已把趙蚰竹一個人留在醫院。為方便聯系,他們在她手上綁了個手機,調成震動模式,每天給她發短信交流近況。
父母的愛被趙蚰竹深深看在眼里。小時候,晚上睡覺,她會悄悄用手指查看母親的呼吸。確認母親還在,她才會把被子摟緊,安靜地睡去。每次母親偷偷掩面哭泣時,她會走過去,輕輕擦干母親眼角的淚,傻傻地沖她笑。
在愛中成長的她,總能敏銳捕捉到別人對她的善意與愛。趙蚰竹說,上學時,同學們和她對話,總會有意無意地放慢速度,口型也會放大,方便她讀懂。老師們也會盡力把知識點寫在黑板上,下課后耐心回答她的問題……
在無聲的世界里,這些愛讓她感受到了無比的溫暖。
“第一次和趙蚰竹溝通時,其實并不是很順利,她必須依靠翻譯軟件才能辨清我說的是什么。”趙蚰竹的博士生導師李楊帆說,當時他心里“咯噔”了一下,畢竟科研不僅僅是埋頭苦學,也需要交流和分享。但他并沒有因此而放棄,反而在研究生面試前和各位老師都進行了溝通,允許趙蚰竹下臺走到老師面前回答問題。
正式入學后,李楊帆也給了趙蚰竹最大的關愛。開組會時,他會讓趙蚰竹坐到身邊,可以面對分享者,讀懂“唇語”。在遇到問題時,他也會不厭其煩地把圖畫出來給趙蚰竹看,方便她理解。
“有一次我們在外出差,早晨起來的時候,李老師突然問我沒有鬧鐘怎么起床。他是第一個問我這個問題的人。”趙蚰竹說,她收到了太多來自或熟悉、或陌生人的愛,這些愛讓她不得不努力,成為更好的人。
走向“大海深處”
從小到大,趙蚰竹一共經歷過四次徹底失聰。趙蚰竹說,每一次失聰,都如同一次新生,讓她學會堅強。
高二暑假,趙蚰竹第三次“犯病”,又住進了長春的一家醫院。“一想到十幾年的學習都要白費,她就很焦慮。”媽媽回憶說。
直到高考前100多天,趙蚰竹才正式出院回歸復習狀態。時間緊迫,母親安慰她:“沒事,上大專也沒問題,實在不行就復讀一年。”趙蚰竹卻憋著一股勁,堅定地說:“媽,相信我,我能行,我真的能行。”
回到學校的趙蚰竹,坐在班級最后一排。為了趕進度,她每天沉浸在自己的節奏里,從早到晚不斷地刷題,做題。“從早上9點,一直到晚上,我都不停地刷,因為我覺得我不比別人差。或許我聽不見老師講課,但是我可以自己研究。”
經過上百個日夜的奮戰,她如愿考入了東北農業大學水利工程專業。在大學中,她的成績一直保持年級前列,屢屢獲得獎學金和校級三好學生。
但好景不長,臨近大四畢業,她再一次徹底失聰。她回到長春接受治療,整整治了一年,才逐漸恢復。在治療期間,她想過考事業單位、公務員,但都或多或少因為聽力障礙,被阻擋在門外。
“我還是想考研。”下定決心后,趙蚰竹買來考研的書籍,在3個月內完成了全部的復習,最終考回了東北農業大學。在研究生期間,她還連發6篇期刊論文,其中包括投在國際期刊《Water》上的兩篇純英文論文。
“我研究的是黑龍江省在不同氣候條件下土地和水資源的系統演化,以及從水利管理看黑龍江省糧食生產效率。”趙蚰竹說,在研究生期間,她逐步確立了自己的方向,掌握了系統動力學的研究視角和方法。這也成為她敲開博士大門的一把鑰匙。
“當時看中的就是她研究的系統動力學。”李楊帆說,雖然他的研究方向更側重海洋管理,與趙蚰竹的研究內容有所不同,但他還是鼓勵趙蚰竹通過系統動力學把兩種研究對象結合起來。
進入廈門大學后,趙蚰竹學習的勁頭更足了。她查文獻、尋找研究方向,每天在自習室學習到凌晨一兩點才回寢室。
趙蚰竹說,她很喜歡凌晨一點的廈大,空氣中彌漫著潮濕的海洋氣息。雖然聽不到,但她可以看見騎行的外賣員、扶起單車的工作人員和實驗室里依然亮著的燈。
李楊帆記得,博士生在二年級要做中期報告,確定、匯報研究方向。當時趙蚰竹的研究方向還比較模糊,受到了在場專家的一些批評。但她并沒有氣餒,而是轉頭又鉆進圖書館、實驗室,開始按照要求修改。“幾天后她交上來的報告很完整,是符合博士生要求的。”李楊帆說。
現在的趙蚰竹,每天都沉浸在科研論文的寫作中,她已經向多個核心期刊投稿。“我的研究論文方向是關于陸海統籌下,中國對海洋與海洋帶的管理與規劃。”
這位北方小城的聽障女孩,正走向“大海深處”,開始自己新的探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