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宇宸(右)和父親在家里展示廈門大學的錄取通知書(8月18日攝)。
右手肌肉萎縮,就練習左手寫字。走路不協調,就積攢力氣一次次練習,逐步越過人生中的一道道坎。
被診斷為“腦癱”后,鄭宇宸用自己的努力貼上了“勵志”的標簽。他以超出2021年廣西理科一本線144分的成績,成就“折翼少年”逆風飛翔的絢爛。
開學季,年底將滿20歲的他,和同齡人一起邁入大學校園,用十多年在學海里重塑的“軀體”,一步步走向人生新旅程。新起點,是廈門大學敞開的一扇門。
在愛的半徑里“逆風”成長
兒子出生前,每年履行與妻子的旅游約定,鄭衛的“活動半徑”在不斷延長。兒子出生后,鄭衛的世界縮小成了以兒子為中心的“小圓圈”。
2001年11月,兒子鄭宇宸在福建降生。沉浸在喜悅中的家人們,沒有察覺厄運來臨。直到7個月大,這個容易哭鬧和受到驚嚇的嬰兒,被鄭衛抱去醫院檢查,才得到腦癱的診斷,原因在于出生時遭遇難產。
“我抱著孩子,蹲在醫院門口大哭。”那時鄭衛在廣西河池市投資磚廠,事業剛剛迎來上升期。
“從我記事開始,爸爸就一直陪伴在我身邊。媽媽當時在福建當小學老師,我爸帶著我來河池做生意。就這樣,我爸把我拉扯到了三四歲。”鄭宇宸回憶道。
頻繁外出給兒子做康復治療,磚廠生意漸漸力不從心,最后虧本關停。為專心照顧孩子,任教14年的媽媽劉平辭掉了教師工作。夫婦約定的每年旅游,變成帶著孩子奔赴各地求醫。
盡管身體存在缺陷,鄭宇宸仍是劉平心中的珍寶。“你最珍貴”,這4個字出現在鄭宇宸小時候與她一起做的手工畫作上,多年來一直擺放在家中顯眼位置。
“我生來殘疾,多少有點自卑。到了入學年齡,我不想上學,害怕別人的嘲笑。”鄭宇宸在一篇作文中寫道。爸爸答應他,一整天都在學校里陪伴,他才勉強同意去上學。
上課時祈禱著不要被點名回答問題,下課時死死抓緊爸爸的衣袖,躲在他身后看著同學們嬉笑打鬧。
開學后兩三個星期,鄭衛常常蹲在教室外的花圃旁。下課鈴響,扶墻走出教室的鄭宇宸看不到爸爸的身影,“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被哭聲吸引而來的老師和同學,紛紛問我出了什么事。所有人都安慰我,說只要一放學爸爸就會來接我,還攙扶我回教室。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家人以外的人帶給我的溫暖。”
“我開始嘗試著融入集體,試著和他人交流,不知不覺中,我忘了父親離開時的悲傷。到了放學時間,爸爸如期而至。我并沒有質問爸爸為什么突然離開,多少也明白了爸爸的用意。”
“老鷹會把長齊羽毛的小鷹驅逐出巢,只有離開巢穴的小鷹才能翱翔天際。從那天開始,又有一只雛鷹撲騰起翅膀,又有一個孩子收獲了成長。”鄭宇宸的心緒隨著回憶起伏。
每到新學校,如何上廁所都會成為鄭宇宸的難題。初中開學沒多久,發覺自己拉肚子,他向班主任借了電話。放下電話沒幾分鐘,爸爸就出現在教室門口。
“爸爸的到來,有一種英雄突然‘閃現’的感覺。”鄭宇宸描述著當時的情景。從那時起,爸爸在同學間有了“閃電俠”的外號。
彼時,鄭衛已轉讓鄉下的磚廠,一家人搬到孩子初中附近。他騎著一輛電動車,每日圍著學校轉。“那天我心里有感應會出點什么事,兒子打電話來時,我剛好在校門口。”
后來,鄭衛“閃現”的次數越來越少,他在一家房地產公司做起了倉庫管理員。在新班級,鄭宇宸收獲了關懷和友誼,上廁所不方便時同學就一左一右扶著他去,甚至有同學默默在后跟隨。
與人交談時,鄭宇宸是內斂靦腆的,他說自己并不擅長表達情感。一篇《父愛無價》的作文,藏著他平靜下的澎湃:
“我爸為我付出了多少,我不知道;我爸帶給了我多少,我不知道;我爸改變了多少,我不知道。我知道的只有,我愛我的爸爸,這份愛就像他給我的愛一樣,是無價的。”
于學海中重塑“軀體”
鄭宇宸的雙腳因腦癱引起“尖足”,腳后跟不能著地,一度只能踮著腳尖走路,“我一旦走路就無法自己‘剎車’,碰到墻扶一下,卸力后才能停下來。”
他的雙腿只能分開一個拳頭大小,練習走路時兩腳容易“打架”。要改善走路狀態,雙腿至少要分開到60度,需要用強力撐開。
從“手剎”轉變為“腳剎”,鄭宇宸要經受“撕心裂肺”的康復治療。剛開始,年幼的他疼得大聲哭喊,鄭衛看著孩子滿頭汗水與淚水交織,心如刀割,嘴上卻不斷鼓勵“再堅持一會兒”。
這只是眾多康復訓練的一環。拉伸、下蹲、站起、走路、爬樓梯……這些非常簡單的動作,鄭宇宸要忍著疼重復無數遍。時間久了,他不再哭鬧,疼痛化成腦門上一顆顆汗珠。
如果沒有康復訓練的直接干預,等待鄭宇宸的將是癱瘓在床的余生。隨著訓練,他的身體狀況漸漸改善,7歲那年,他邁進小學課堂。
枯燥的康復訓練中,鄭衛曾嘗試教兒子乘除法,意外發現兒子的計算結果快且準;教兒子認字,也總能很快學會。他想,或許兒子在學海中能尋覓一條更好的出路。
學習道路上,鄭宇宸收獲了“奔跑”的暢快淋漓。他以六科A+的中考成績,進入河池高中。
右手肌肉萎縮,鄭宇宸就用左手寫字,以超出常人數倍的刻苦練出了一手工整的字。由于字寫得慢,他抓緊一切能用的時間,最后總能按時交作業。鄭宇宸說,他要做龜兔賽跑里的那只烏龜。
每日6時許起床,深夜12時入睡,是鄭宇宸的作息表。“沒有上過補習班,我覺得最重要的還是上課認真聽講,積極思考。”他坦言,取得好成績其實并沒有“密鑰”,不過是勤奮與專注的結果,畢竟學習沒有捷徑。
“上課眼睛從沒離開過老師,上半身也挺得筆直。”班主任牙政澤說,在課上從未見過鄭宇宸打瞌睡。
專注與自信,是鄭宇宸留給隔壁班同學陸冠華的印象,“課間他一瘸一拐地穿越人群,我從他的眼神里沒有讀到一點自卑與恐慌,在眾人的目光中,他只專注走自己的路。”
“而我每次經過鄭宇宸的教室,總能看到他埋頭書堆的背影。我來時,他在那里。我走時,他還在那里。”陸冠華欽佩這位素不相識的校友。
“鄭宇宸一直在堅持往前走,沒有停止過追逐的腳步,他相信學習能夠改變他的命運。”牙政澤說,很多同學“從他身上看到了光,激勵和突破自己”。
“在他身上是可以汲取到力量的。”同班同學呂雨睿說,探討解題時,他發現鄭宇宸不僅善于拓展,還會探究規律,抽絲剝繭找到最本質的東西,由此舉一反三。“這時我就會反思,自己學習到底是不是那么認真。”
從學海重塑了嶄新的“骨骼”,鄭宇宸澆筑了更為豐滿的“血肉”。
朝夕相處中,呂雨睿看到的是鄭宇宸為他人著想的點滴。體育課時,一個人留在教室自習的鄭宇宸會主動關掉教室的空調。呂雨睿問他為什么,他答道:“大家都不在教室里,我一個人吹一臺風扇就夠了。”
走得比別人慢,就多一些努力
6月7日,鄭宇宸帶著一點緊張和更多從容,去迎接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場考試。在前往考場的路上,他還用上了新輪椅。
對歷經苦難的少年來說,這更像是在履行與自己的一個約定,“奔赴高考的日子終究要畫上句號”。鄭宇宸和爸爸在考場外留下一張合照,定格在“高考倒計時0天”。
高考前,鄭宇宸面臨讀書十多年來的第一次低谷。高三的學習重壓下,他有些喘不過氣。因為寫字時間一長,他的左手就開始抽搐。過去每逢考試,他沒有交過一份答滿的試卷——在相同時間內,他寫字速度更慢,注定無法答完所有題目。
“每次考完,我都特別遺憾,后面還有很多題沒答完。”鄭宇宸以理綜來舉例,寫到3個科目的最后一科時,最多能答到一半。
牙政澤不免為此擔憂,但他很快看到了“滿血復活”的鄭宇宸。即使無法在規定時間答完所有題目,他卻能保證所答題目的準確率。經過相關部門的嚴格鑒定,鄭宇宸得到了在高考中延長考試時間的許可。
查詢高考成績那日,一家人陪他守候在電腦旁。“631”,屏幕跳出這個數字,超出2021年廣西理科一本線144分。鄭宇宸第一反應是核對名字,“先是不敢相信,然后才是一陣狂喜”。
多日后,去學校拿錄取通知書的路上,鄭宇宸已歸于平靜。拆開包裝,露出一張紅彤彤的錄取通知書,他如愿被廈門大學計算機類專業錄取。
他的愿望是“到大學學點自己喜歡的東西”。初中畢業后,他曾自學C語言。“后來我讓他暫時放下了,如果真的喜歡,那就努力考上大學,讓專業的老師來教。”鄭衛的鼓勵,堅定了兒子的選擇。
除了想攻讀研究生,鄭宇宸還沒有具體的人生規劃。他說:“世上沒有哪條路會一路平坦,多少有些坑坑洼洼。我會腳踏實地走好每一步。”
不久前,鄭宇宸踏上前往福建的路程。與他隨行的,是辭掉工作的父親,和一車滿滿當當的行囊。一如父親多年來的承諾,“只管放心去,你去哪里爸爸就去哪里”。
鄭衛打算先陪著兒子適應大學校園生活,再謀份相距不遠的新工作。
而鄭宇宸心里明白,父母總有一天會老去,自立是他唯一的選擇。“我從小到大都需要父母幫助,但我不能一直依賴他們。”
“實現自立之后,我要思考能為社會做點什么。奮斗沒有止境,到大學更不能放松。”鄭宇宸說。
廈門大學官方微博為他送上了祝福:“在鳳凰花開的9月,在廈大,開啟你的新征程,少年加油!”
“長風破浪會有時”,是鄭宇宸最喜歡的一句話。他已準備好在前路披荊斬棘,“走得比別人慢,就多付出一些努力,同樣也能到達目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