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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藝謀:大隱于技藝的手藝人

2022-02-15 10:28
來源:文匯報

《狙擊手》帶來的最大沖擊力并不在于類型融合的大膽靈活,反而是影片內在的工整,它的嚴密控制的劇作和嚴謹執行的拍攝完成度,讓許多專業的創作者心動。圖為《狙擊手》劇照

《懸崖之上》可說是一部老套的諜戰劇,英雄、圣徒和惡棍是典型人物,“螳螂捕蟬,黃雀在后”是典型諜戰戲劇框架,即便如此,在一個很難辟出新的視角和破題思路的套路里,導演創造了一種扣人心弦的節奏,通過極簡的敘事和黑白分明的倫理觀念,完成一則“致敬隱蔽戰線”的信仰童話。圖為《懸崖之上》劇照

北京冬奧會開幕式得到一面倒的好評,但這沒有逆轉張藝謀和女兒張末聯合導演的《狙擊手》在電影市場的境遇。《狙擊手》的排片仍然有限,票房數字緩慢小幅地爬升。在這個春節檔的非動畫類電影里,它的口碑最好,社交網絡得分最高,截至目前的票房卻最低。

電影市場的現實,遠比張藝謀長久以來的創作態度更強硬。72歲的老導演可以在體育場的大型演出里點燃全民的熱情,但他的大銀幕作品更多是圈層窄小、且年歲漸長的觀眾走進影院,被他執著的手藝人的態度所觸動。

整個電影行業面臨創作者和表達方式迭代,張藝謀反其道行之地放下他的風格標簽,在一部緊接一部的類型片創作中,專注于錘煉老派電影匠人的技藝。《長城》之后,不斷有外界的評論認為張藝謀放棄了“作者性”并逐漸喪失在頂尖影展中的對話和交流能力,《影》《一秒鐘》《懸崖之上》和《狙擊手》這些電影,的確佐證他從外部視角下的“作者導演”調轉方向成為極度本土化的類型片導演。不久前,他接過職業生涯中第十座金雞獎獎杯時,說道:“導演是手藝人,要恪守工匠精神。”這可以理解為一個老年創作者謙遜的自白,他堅持且實踐著的這份“技藝之道”,在中國電影工業的大環境里,是否就像這屆冬奧會的主火炬,是一簇冰雪里的微火?

把“個人風格”讓渡給看起來平平無奇的類型化敘事

如果因為北京冬奧會開幕式而走進《狙擊手》的放映廳,會發現這是氣質截然不同的兩個作品。執導冬奧會開幕式的張藝謀仍是明確的意象制造者,直觀的層面,追求技術和普通人的共同在場,形而上的層面,意圖用發達的技術美學方案輸出古老東方的價值觀。事實上,這套創作思路在2017年的觀念舞臺演出《對話·寓言2047》里預演過一次,當時張藝謀制造了總共七組關于對話和寓言的視覺意象,并置古琴和激光、京劇和i Pad、碗碗腔和全息投影……舞臺上的頂尖科技美學直接混搭非物質文化遺產。在某種程度上,這套美學趣味和張藝謀的武俠大片——從《英雄》到《長城》——同根同源,表達“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視聽想象。在視覺美學非常突出的架空歷史題材的《影》里,張藝謀仍然用這套視覺趣味沖擊著觀眾。但在那之后,從2018年至今的幾部電影里,包括《一秒鐘》《懸崖之上》和《狙擊手》,張藝謀克制了自己的視覺話語能力,或者說,他把“個人風格”讓渡給看起來平平無奇的類型化敘事。

《懸崖之上》可說是一部老套的諜戰劇,英雄、圣徒和惡棍是典型人物,“螳螂捕蟬,黃雀在后”是典型諜戰戲劇框架,即便如此,在一個很難劈出新的視角和破題思路的套路里,導演創造了一種扣人心弦的節奏,通過極簡的敘事和黑白分明的倫理觀念,完成一則“致敬隱蔽戰線”的信仰童話。一旦進入“敵我斗爭”的框架,正邪對立的人物關系里,敵人承包人之惡,張藝謀過往電影里反復表達的對人性的不信任、對救贖的懷疑,就擁有了合理性和正義性,而不再是可能冒犯到觀眾的。

《狙擊手》重塑了青春片這種類型

《懸崖之上》是在既定類型內部的創作,相比之下,《狙擊手》嘗試了幾個類型的混搭,打散并調度了歷史劇、傳記片和懸疑劇的部分元素,最終重塑了青春片這種類型。但《狙擊手》帶來的最大沖擊力并不在于類型融合的大膽靈活,反而是影片內在的工整,它的嚴密控制的劇作和嚴謹執行的拍攝完成度,讓許多專業的創作者心動。某種程度上,《狙擊手》讓人們看到張藝謀以老練的過來人的身份,既是師傅又是搭檔,帶著女兒完成一次劇情片的標準化操作。

其實,《狙擊手》是在抗美援朝相持階段這個特殊背景下,展開“成長”主題的青春片,創作者把老生常談的命題擱置在非常語境里,實現一種陌生化。這“青春”的確很難讓年輕觀眾共情了,就像片子里的旁白,這是“一切都過去了”的回望,是對血色青春的憑吊。12年前的《山楂樹之戀》里,張藝謀借“少年純愛”的名義,暗度陳倉他對歷史的態度,為他那一代人的精神史留下一抹宛如山楂花的傳說。《狙擊手》也是青春和歷史之間血淚交融的復調,在戰斗英雄傳奇和戰爭歷史的事實縫隙間,成長的集結號嘹亮又讓人心碎。

圍繞著張藝謀的不是杰作傍身的光環,他的最顯著特征是手藝人的堅韌

這是一部從“小”處著手的電影。整個劇作框架的體量是小的,僅僅圍繞一場陣地戰。人物關系網絡是小的,最初是一個班的戰士,后來是兩個人的對峙,最后只有一個人血戰到底。戲劇場景是小的,一個陣地,兩條戰壕,單一場景到底。戲劇事件和懸念也是小的,一個美國狙擊手以志愿軍傷兵為誘餌,要活捉中國神槍手;志愿軍明知遭遇戰是陷阱,但要不惜一切代價救回那個身份尚未暴露的偵察兵伙伴。編劇和導演在看似迷你的格局里,展開了圍繞著青春、戰爭和歷史的多層敘事。在一場無名的戰役里,血腥的殺戮摧毀了一個年輕人的同伴們,然后奪去他視為精神支柱的前輩,孤身幸存的他必須背負所有人的意志,戰斗到底。這個年輕人最初是救同伴,然后是救情報,最后,微渺的他成為推動歷史力量的一部分。

《狙擊手》的劇作結構和節奏里滲透了一種模板式的標準精確,具體到每個情境、每場戲像齒輪般卡得一絲不茍,可以認為這樣的電影里缺少從容的發揮,也可以說,它是有些匠氣的。但《狙擊手》讓人傷感的并不是它的雕琢感,正相反,這部片長僅95分鐘的電影提醒人們,能控制在100分鐘以內三幕結構劇情片,如今竟是稀缺產品了。當代商業電影的主流選擇用松散的敘事鋪陳無節制的視聽奇觀、電影片長動輒失控到150分鐘甚至更長,《狙擊手》這樣的電影是調轉船頭逆流而行,老派手藝人不憚于“匠氣”的嫌疑來證明電影古典主義的三幕敘事仍是可行的,100分鐘足夠展開浩浩湯湯的歷史圖卷,以及消隱于其中的青春碎片。

自2016年《長城》的慘痛失敗之后,到去年底以《懸崖之上》再獲金雞獎,再到這部《狙擊手》,圍繞著張藝謀的已不是杰作傍身的光環。他的最顯著特征是手藝人的堅韌,一部接著一部地拍片——《一秒鐘》《懸崖之上》《狙擊手》,在這些表達空間有限的電影里,或不斷嘗試類型的拓寬,或追求精益求精的劇作技巧和拍攝技藝,或對白紙一張的演員作出點石成金的指導,再多的失敗和失意都不會影響他開始“下一部”。這些電影淡化了藝術電影的個性,也見不到文人電影的抒情和知識分子的三省吾身,但創作者還是有表達的,哪怕這些表達看起來過于直白而輸了余味:比如《一秒鐘》里聽著“風煙滾滾唱英雄”潸然淚下的年輕人,電影散場后卻難免一場群毆;比如《懸崖之上》里無休無止的落雪,風雪如晦黯家園;比如《狙擊手》里,幽靈般奔跑在中美陣地之間的朝鮮孩子。

也許,可以把《狙擊手》里的血戰到底的大永看作張藝謀的自況:挺住就是一切。他兩個多月前的那段金雞獎獲獎感言,老驥昂揚的斗志中多少摻了些感傷——這樣的電影匠人越來越少了,并且正在勢不可擋地老去。(柳青)

責任編輯:王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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