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俊成在給學生們上課。 記者馬曉媛攝
在北大當保安時的張俊成。(受訪者供圖)
記者呂夢琦、馬曉媛、馬志異、高劍飛
時隔27年,張俊成依然記得第一次在北大站崗的情景。那是5月末的一天,天氣已有些炎熱,他頭戴大檐帽、身穿制服站上北大西門崗臺。眼前,人流如織,一切都是新的。
此后的故事已盡人皆知。這個來自山西長治的小保安通過自學考上北大法律專科,從保安逆襲為大學生,被稱為“北大保安第一人”,也由此拉開了北大“保安天團”的序幕。
曾經光芒四射,此后的人生更加精彩。這位曾經的北大保安如今已在家鄉從教二十余載,并創辦了一所主要面向農村孩子的民辦中職學校。他說:“北大給我播下了一顆種子,我要把這顆種子帶給更多的人。”
逃出大山
出長治市區一路向北,直至上黨盆地邊緣,地勢起伏,山路蜿蜒,約有一個多小時,就到了張俊成出生的地方——長治市襄垣縣下良鎮土泉村。幾十戶人家聚居,房屋依山而建,多是土窯,耕地分散,少有收獲。
在張俊成的記憶里,身上穿的永遠是哥哥們的舊衣服,補丁摞補丁,袖口和前襟油亮,鞋也露著腳趾頭。早飯多是蒸幾個山里摘的小野梨,午飯則是摻了玉米面和高粱面的“三和面”,炒菜時舍不得倒油,只用浸了油的布頭在鍋里刷一圈。
最難的時候,家里吃了上頓沒下頓,父母只能厚著臉皮找鄰居借米下鍋。不知多少次,張俊成看到了母親偷偷落下的淚水。
因為家貧,張俊成的幾個哥哥姐姐先后失學,張俊成作為家中老小,是唯一讀完初中的孩子。張俊成記得,初中每次交學費,自己都是先欠著。
既然這么難,為啥還要為難父母?張俊成初中畢業后便中斷學業。看到在縣城打工的哥哥燙頭、穿喇叭褲,“洋氣”極了,張俊成也有了打工的想法,但心疼老幺的母親不同意,“長得還沒灶臺高,出去連自己都照顧不了”。就這樣,張俊成只能留在家里幫著父母務農。20多年后,張俊成仍然覺得種地是“最苦的活”。
窮怕了,更是苦怕了,張俊成想逃出大山的心一天比一天迫切。軟磨硬泡了兩年多,母親終于松了口。
走出大山這一年,張俊成17歲。表哥幫他在長治市區一家汽修廠找了一份沖壓工的工作。工作得來不易,張俊成倍加珍惜,不僅分內活兒干得認真,遇上臟活累活也總搶著干。一次,有批急單需要加班,老工人們都不愿意干,張俊成二話不說頂了上去。
當了8個月的沖壓工,北京一家保安公司來長治招人,在廠領導的支持下,張俊成報了名,坐上了去北京的大巴。
張俊成入職前需要進行為期近一個月的訓練,而訓練成績直接決定分配去向。
要干就要干到最好。抱著這個信念,張俊成全身心投入訓練中,別人練一小時,他便練上兩個小時,別人看一遍書,他就看兩遍。訓練結束,他拿下了軍事技能、業務知識、職業規范等多項考核第一,最終成績在500多人里排名居首。
拿下第一,張俊成心知,分配去向不會太差。分配那天,大巴拉著學員們一路停靠,每停一站就會留下一些人,當車把張俊成和十幾個學員一起留在北大時,張俊成意外極了:“想過會去好地方,沒想到會是北大!”
奉職燕園
1994年,張俊成被分入北大,還被分到了北大地標性建筑、有著“北大第一門”之稱的西門。在古樸的紅色門柱旁上崗,張俊成總是站得筆直。不站崗的時候,他就找老兵請教業務。兩個多月的試用期過去了,張俊成因為業務突出、工作認真被提拔為西門班班長。而在過去,從新兵到班長,少說也要大半年。
當班長后,張俊成干得越發起勁。他對隊員說,北大是一流的學府,有一流的大師和學子,北大的保安也應該是一流的保安,而西門保安要成為一流中的一流。
一番琢磨后,張俊成和隊友們決定借鑒天安門升旗儀式,也設一套交接崗儀式,要踢正步,齊敬禮,喊口號。經過緊張的練習,隊員們終于把這套儀式練得整齊劃一。每逢換崗,來往的師生和游客都會駐足觀看、拍照,人群中有人豎起大拇指:“果然是北大,連保安都不一樣!”
張俊成帶領的西門保安崗贏得了北大師生的尊重和認可。1997年,西門崗被北京市保安服務總公司評為全市十佳保安示范崗。
張俊成浸淫燕園日久,一個聲音在他腦海里也越來越強烈:“我要改變,我要學習。”但真正讓他拿起書本,源于一次“暴擊”。
一次,幾個沒有證件的外國年輕人想進校,張俊成敬禮帶比劃地勸阻,對方卻不明白什么意思,幾番溝通不下,對方走到馬路對面,齊齊豎起大拇指。這是在夸我嗎?張俊成正疑惑著,對方的大拇指又齊齊倒了過來——那是在嘲笑。
張俊成既憤恨又委屈。他回到值班室,甩下帽子,解下皮帶,給母親打電話:“我不干了,我要回家,我天生就是種地的命。”母親了解后反問:“你走時說要闖出個名堂,現在闖出來了嗎?”母親說完,就把電話掛了。
輾轉反側一個晚上,張俊成下決心自學英語。第二天,他就買了兩本英語書。白班站崗不能看,張俊成就在夜班無人時自學,還常常大聲朗讀詞句。
一天夜里,一位女老師路過,好奇地問他在干嘛,得知張俊成在學英語,女老師笑了:“好學是好事,可我聽了幾天,以為你說的是德語。”張俊成不好意思地笑了。此后好幾天,女老師總會在遇到張俊成時幫他糾正發音。
一個多月后,女老師的電話打到了保安室,讓張俊成到英語系。原來,這位老師是北大英語系的教授曹燕,她為張俊成辦了兩張免費的英語聽課證,還特意讓保衛處關照張俊成的學習。拿著聽課證,張俊成的眼淚幾乎要落下來。曹老師卻說:“我不要你感動,要你行動。”
在曹老師鼓勵下,張俊成知道通過自考也能上北大,于是動了考學的念頭。文化底子薄,又要保證日常工作,張俊成的備考之路注定艱難。為了爭取更多的學習時間,他主動申請連上夜班,每天只睡三四個小時,除了站崗外幾乎都在看書刷題,真的是廢寢忘食,體重在半年時間里掉了15斤。
時間久了,不少北大師生都知道,西門有個愛學習的保安。東語系教授章學誠得知張俊成要上法律專業,幫他聯系了法律系的老師,讓張俊成去旁聽。西語系教授張玉書三天兩頭就來找張俊成遛彎兒,一路上給他講馬克思、尼采、黑格爾、叔本華。夕陽時分,未名湖畔,常常出現一老一少的身影。
功夫不負苦心人。張俊成半年后考上了北大法律系專科。在隨后的3年時間里,他硬是啃下了艱澀難懂的專業知識,13門課程全部以高分通過,成功拿到北大法律專業自考專科畢業證。在他的帶動下,有十余名北大保安相繼加入讀書考學的隊伍。
張俊成的故事被很多人知道了,他成了北大校保衛隊的一張名片。校內組織和其他高校紛紛來請他做講座,媒體也做了大量報道,他的照片還被印到北大的地圖冊上,很多人來到北大都特意找他合影、簽名。
5年倏忽而過。1999年,張俊成的新婚妻子懷孕了,希望他能回家。盡管校保衛隊百般挽留,張俊成自己也有千般不舍,他還是決定離開:“北大已經教會我最重要的東西,我相信不管去哪,都能闖出一片天地。”
回鄉任教
帶著一紙北大畢業證,帶著三大袋沉甸甸的書,帶著5年無比珍貴的人生經歷,張俊成告別燕園,回到家鄉。
干什么呢?張俊成首先想到的就是學校。因為有北大這段經歷和法律專業大專學歷,張俊成順利入職長治一家中職學校的管理崗位。沒過多久,他就心里癢癢,想上講臺。校長同意了:只要試講通過評審,你就能上。
張俊成一番試講,各位評審老師頻頻點頭,最后一致通過。于是,他正式走上講臺,成為一名任課教師。
當上老師,張俊成更覺責任重大,上每節課前,他都要反復打磨講課內容,還會把自己的經歷穿插其中,增加互動環節。因為知識面寬、語言風趣,身上又有大城市的氣息,張俊成很快受到學生們的歡迎,他上的法律課、政治課也成了學生們最喜歡的課程。
不久,張俊成又被安排當班主任。他接手的第一個班,是個公認的“刺頭班”。如今已是老師的李風就曾是這個班的學生。他還記得,當時班里的成績在全年級排最后,紀律也最難管,調皮搗蛋的特別多,遲到、抽煙更是常事。前任班主任一度放話:就是把太行山的溝都填平,這個班也帶不好。
張俊成接手了這個誰也不愿意干的“填溝工程”。他說,沒有教不好的學生,只有不會教的老師。
張俊成干的第一件事,是和學生們同吃同住。他把家安在學校,把被子疊得像豆腐塊,學生們早上6點集合跑操,他提前十分鐘就站在操場。吃飯時,他跟學生一起排隊打飯、一個桌上吃飯。學生上晚自習,他就拿本書坐在一旁。學生課間打球,他就陪打,有時還故意輸幾個球……
沒事的時候,張俊成喜歡找學生聊天。李風還記得,從前的班主任從不會找學生聊天,學生也從不找老師,因此第一次被叫走時他還以為自己犯了什么錯。“沒想到真的就是聊天,很平等的聊天,逐漸大家都很信任他,都很愿意跟他說說心里話。”
受到關注和肯定,有了希望和信心,這個曾經的“刺頭班”逐漸脫胎換骨。上內務榜的宿舍越來越多,班級學習成績越來越好,搗蛋出格的事也不再發生。畢業時,這個班逆襲成了全年級成績最好的班級。
20年后回想這段經歷,李風依然動情。“當時聽到‘填溝’這樣的話,每個人都被傷到了,大家都沒有信心了。是張老師給我們帶來了希望,改變了我們的命運。”
回鄉四五年間,張俊成輾轉多個學校,卻始終未離開教育行業。他說,剛開始是一種責任感,覺得自己如果不干了,會有很多孩子失去受教育的機會;后來就覺得當老師有“癮”,看到自己能影響一個又一個孩子,從心底感到快樂。
張俊成記得,有個愛泡網吧的學生逃課,家長幾乎找遍全市的網吧才找到,家長臨走撂下狠話:“我們教育不了,要是老師也教育不了,就讓他自生自滅吧。”送走學生父母已是深夜,張俊成帶著還沒吃飯的孩子進了小餐館,一碗面下肚,孩子淚流滿面。自那以后,這個學生再沒去過網吧,3年后考上了大學。
很多時候,張俊成看著這些孩子,就像看到當初的自己。“如果沒有北大經歷,我不知道我現在會是什么樣子。”他說,“我最迷茫的時候,北大的老師們無私地幫助了我,拉了我一把,我也希望像他們一樣,多拉別人一把。”
建校創業
在中職學校一干16年,張俊成對中職教育有了自己的認識和理解。很多理念和方法發揮不出來,張俊成便動了自己辦校的念頭。2015年,年近不惑的張俊成與朋友們共同出資,開辦了長治市科技中等職業學校,張俊成擔任校長。
這所學校最大的特色,就是實行“準軍事化管理”。走進位于長治市郊的校園,教室外墻都涂著迷彩色,學生們都身穿迷彩服,宿舍內務也像軍營,床鋪平平展展,被子疊得像豆腐塊。在這里,學生們早上要出操,飯前集合唱歌,晚上準時熄燈,消費只能用卡,每天設40元最高消費。
張俊成說,學校里不少學生缺乏家庭關愛,學校就要盡可能把這個缺口補上,為此他倡導老師要“把學生當作自己的孩子一樣”“努力成為學生最喜歡的老師”。
“90后”劉劍波曾是張俊成的學生,大專畢業后來校當老師。入職的時候,張俊成對他說:“把我帶你的那種勁頭拿出來帶學生。”
在劉劍波看來,那種“勁頭”,是用一種父親的愛去做老師,嚴厲,更關愛。劉劍波也總在不自覺地學張俊成:堅持陪學生跑操,總是提前十分鐘就站在操場;不管多晚,都要陪著學生上晚自習;遇到學生犯錯誤,總會想想老師當初是怎么處理的……
來讀職校的學生十有八九出身農村,其中不乏家境貧困的孩子。為了讓這些孩子把書讀完,張俊成在校內設置了勤工助學崗位,學生可以利用課余時間幫廚掙錢,實在交不上費用的還可以緩交,甚至免交。到了假期,學校還會通過校企合作模式為貧困生安排實習機會,幫助他們自食其力。
“我就是因為窮才失學,所以看到讀不了書的學生,我更是格外注意。不讀書不行,起碼我看見了就是不行。”張俊成說。
從一二百名學生起步,到如今的1300名學生,張俊成創辦的這所學校已成為長治市規模數一數二的中職學校。學校開設有航空服務、機器人、動漫設計等十幾個專業,5年多來已經為社會和院校輸送了數千名人才和大學生。
受教于北大,又從事了20多年的教育,張俊成對教育的理解也在變。
“過去我覺得教育就是傳授知識,但現在我覺得,教育是引路,是老師以心為火,為學生點亮一盞心燈。”張俊成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