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島全貌。
遼寧蛇島老鐵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管理局科研科科長王小平介紹蝮蛇。
蛇島蝮蛇。 本報記者龍雷攝
渤海,遼東灣,一座小島被孤立于大陸之外。由于島上棲息著近兩萬條劇毒的蝮蛇,便被稱為蛇島
島上存在著世界上獨一無二的蛇類品種——蛇島蝮蛇
候鳥是蛇島蝮蛇主要的食物來源之一。蛇島蝮蛇毒性強,當它捕食鳥類時,將蛇毒注入其體內,5分鐘左右便可將獵物殺死
在蛇島老鐵山這片區域,幾十年來一直上演著人與蛇鳥爭天地的悲劇
渤海,遼東灣,碧水藍天下船只絡繹不絕。誰曾可想,這片萬里波濤過去是郁郁蔥蔥的平原大陸。千萬年來,潮起潮落間,一座小島被孤立于大陸之外。由于島上棲息著近兩萬條劇毒的蝮蛇,便被稱為蛇島。
蛇島不大,面積約1平方公里,距陸地最近處約7海里。記者登上“蛇島號”執法監察艇,當船剛拐出港口就能透過一層白紗似的海霧隱約地看到蛇島全貌。遠遠望去,樹木叢生的蛇島好似一頂灰綠色的貝雷帽扣在海面上。“蛇島號”行駛了30分鐘,穿過海霧,“貝雷帽”越來越大,顏色也由灰綠變成了鮮綠色。
在這座遺世獨立的小島上,存在著世界上獨一無二的蛇類品種——蛇島蝮蛇。幾萬年來,在這座小島上蛇鳥之間的斗爭從未停歇,直至人類文明涉足蛇島之前,島上一直維持著微妙的生態平衡。尤其是1931年日本軍隊登上蛇島后,人類開始對蛇島上的生態造成破壞,殺蛇、捕蛇、火災……各種各樣的人禍加天災使蛇島上蝮蛇的數量由幾萬條下降到不足一萬。
“直到1980年,我們才意識到要保護這些物種,成立了保護區。”遼寧省蛇島老鐵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管理局前局長孫立新告訴記者,“保護區成立不久我就在這工作,有人開玩笑管我叫蛇島島主。”與蛇共舞40年,孫立新與一眾“守蛇人”們親眼見證了蛇島蝮蛇的數量由少到多。
人與蛇鳥爭天地
千萬年前,蛇島不是島,島上也不只有蛇。那時,渤海與黃海還是平原,山東與遼寧也不隔海相望,可喜馬拉雅造山運動,改變了這一切。
如今在蛇島的周圍還能看到板塊斷裂的痕跡。天塌地陷,海水涌入渤海地區,分割了遼東半島與山東半島的同時,也將渤海平原上一座小山峰變成了如今的蛇島。
那場地震幾乎讓島上所有的動物滅絕,慢慢地,島上能看到的飛禽走獸就只有善于忍饑挨餓的蝮蛇和會飛的候鳥了。
而人類文明對蛇島的影響,可追溯到清朝。
打鳥、吃鳥、斗鳥是老鐵山地區百姓們世代相傳的習俗。清代地方官府也曾在老鐵山地區招募專門打鳥的獵戶。清人楊同桂所著《沈故》中,記載著“金州廳旅順口一帶有雕廠數十座,取供京師以備羽扇箭翎之用”。
在候鳥遷徙的路線上,大連蛇島老鐵山地區是它們的必經之地。南下的候鳥們在跨越黃渤海到達山東之前,需要在這遼東半島的最南端歇歇腳再上路。而候鳥正是蛇島蝮蛇主要的食物來源之一,“可以說候鳥的多少直接影響著蛇島蝮蛇的數量,這是一條生物鏈。”孫立新說。
中國科學院院士、蛇島蝮蛇的命名者趙爾宓教授曾指出,老鐵山的存在是蛇島存在的前提,鳥的棲息地減少或沒有了,鳥也就少了或沒有了。沒有鳥,蛇失去食物來源自然也就不能生存了。當初國務院將老鐵山和蛇島合并設立一個保護區,其用意也就在此。
記者登上蛇島看到,棧道兩旁的樹木非常茂密,蝮蛇灰色的皮膚讓人從遠處根本分辨不出樹枝與蛇。一旦不小心被咬,如不及時處理,會有生命危險。
蛇島蝮蛇毒性強,當它捕食鳥類時,將蛇毒注入其體內,5分鐘左右便可將獵物殺死。遼寧省蛇島老鐵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管理局科研科科長王小平說:“蛇島蝮蛇在毒性大的同時,也被認為具備藥用價值。”王小平道出了蛇島蝮蛇近百年來屢遭人禍的原因。
“人們喜歡用蛇來泡酒、治病。加上保護區成立之前管理不規范,發生火災、泥石流等自然災害時,蝮蛇的種群數量也會遭到破壞。”王小平說。
在蛇島老鐵山這片區域,幾十年來一直上演著人與蛇鳥爭天地的悲劇。
據記載,1937年,日本人捕蛇7000余條運往中國臺灣,將其制成蛇酒出售。
1946年,蘇聯軍隊為修建靶場,派遣部隊登島除蛇,殺死蝮蛇若干。
1958年6月,蛇島發生火災,火勢延續了7天才被全部撲滅。事后旅大市麻風病防治所發現死傷蝮蛇2000余條。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蛇島因無人管理,濫捕濫獵、經營蛇酒生意的現象十分嚴重。
新中國成立后,國內對蛇島蝮蛇種群數量的歷次考察結果都在1-5萬條范圍內。在經歷了數次破壞后,1982年,遼寧省環保局組織了20人的蛇島考察隊,采用標志重捕法在春、秋兩季對蛇島進行調查。估算出蛇島蝮蛇種群數量在9000條左右,降到有歷史記錄以來最低。保護蛇島蝮蛇,迫在眉睫。
接下來,便有了“守蛇人”們與蛇共舞40年的故事。
與蛇共舞的“守蛇人”
“你怕不怕?”這是蛇島上的“守蛇人”們被問過最多的一句話。
孫立新沒有直接回答,對記者說:“如果被蛇咬到了手指,一般情況下會從手指一直腫到手掌、手臂,如果治療不及時毒素就會順著血液到達心臟然后死亡。”孫立新說第一次上島時他穿著防護衣,綁著厚厚的護腿,戴著電焊手套,全副武裝還不夠,再拿一根棍子才敢上去作業,“那是我第一次上島,能不怕嗎?”
“我還記得孫哥第一次帶我上島,看到草叢里密密麻麻的蛇在蠕動,頭皮都發麻。”王小平表示幾乎每一位登島的人都有這樣難忘的“第一次”。
背著攝影器材,記者一行人艱難地走在蛇島陡峭的棧道上。時間到了中午,海霧已經散去,毒辣的太陽烤在背上,使人體內的水分迅速蒸發。眉毛已阻擋不住汗水向眼睛進攻的勢頭,由于手拿器材,騰不出手的記者便任由汗水落入眼眶,刺痛火辣,好不折磨,每邁一步,都是考驗。這條路,“守蛇人”們每天都要走一遍。
“看,這有一條。”王小平話音未落,記者們便紛紛警覺了起來,向王小平指的地方望去。由于土灰色的蝮蛇與樹枝顏色極其相似,盯了半天仍未見其蹤影。
人在全神貫注時,精神自然是高度緊張的。明知有蛇卻不見蛇,記者的汗毛根根豎起,周遭環境哪怕有一絲風吹草動,都會變得極為敏感。
“蛇在哪呢?”記者正這樣想著,隱隱感覺后脖頸傳來一絲涼意。
“什么東西?!”方才積攢下來的緊張和恐慌情緒一瞬間迸發出來,在求生欲的促使下,記者被嚇得一激靈,大叫著跳開了原地。
“你是自己嚇自己呢!”同行人員都笑了起來,“你后邊除了樹枝就是樹葉。”
王小平說很少有人天生不怕蛇,“但蛇島蝮蛇的性子其實挺溫順的,因為它在這里少有來自天敵的威脅。你不惹它,它是不會主動咬你的。”說著王小平便用捕蛇鉗從一根樹枝上抓到了一條蛇。他用大拇指與食指將蛇嘴輕輕夾住,做起了科普。
“你看蛇的頭上有兩個頰窩,它就像我們發明的熱成像儀,能夠在十分之一秒內分辨出千分之一攝氏度的變化,還能確認放熱物體的遠近和大小。蛇的視力聽力都不好,它是靠這個來捕食的。”王小平說。
每年只有夏秋兩季候鳥遷徙路過蛇島時,蝮蛇們才能“開飯”,所以蛇島蝮蛇比大多數蛇都要“懶”。不僅要冬眠,也要夏眠。為的是節省體力,讓自己能活到下一次候鳥遷徙季。
由于蛇島蝮蛇以吃鳥為生,進食時尖銳的鳥喙經常會劃傷蛇嘴,因此蛇島蝮蛇最常得的病是口腔炎。口腔發炎的蛇張不開嘴,就只能等死。“守蛇人”們這時會掰開蛇嘴,涂上紫藥水為它們治療。
“干這種活戴手套還不方便,蛇嘴太小了,隔著一層手套根本沒法操作。”孫立新前前后后被咬了十多次,現在已經產生了抗體,“后來再咬我都沒事了,我現在敢光著腳穿拖鞋上島。”
每一位“守蛇人”在面對毒蛇時,總是有著令外人難以理解的淡定。王小平的經歷告訴記者,這份淡定是被折磨出來的。
“我一直告訴自己這輩子不能再被蛇咬了,實在太遭罪了。”王小平向記者講述他第一次被蛇毒折磨的經歷。
“剛開始像針扎一樣,沒太大感覺。兩個小時后到醫院時,胳膊像充氣一樣漸漸腫起來,最終到了腰部。”王小平說,“從來沒有比這更疼的疼,是想將胳膊砍掉的疼。蛇毒作用于血液循環系統,毛細血管破裂,體液逐漸流出,聚集在皮下,像要將皮撐破一樣。是一種腫、脹、憋的疼。”
醫生用針頭在王小平的手指縫中扎下去,做穿刺放血減壓。扎下去的瞬間,血水噴出半米遠,“那一瞬間我感覺特別舒服”。在醫院待了17天,王小平出院了,手上蛻皮好幾次。由于當時血泡阻塞了指尖神經,沒有及時疏通,現在王小平那根被咬的手指還是麻木的。
在被咬后的第十年,王小平包了餃子,慶祝這十年間沒再被咬過。
“在島上其實沒人逼你干活”
從怕蛇到愛蛇,守蛇人們這40年來的辛苦,一言難盡。去年退休的孫立新,其個人社交媒體賬號上的簽名寫著“我愛蛇島 從未離開”。這句宣言的背后,藏著太多的故事。
1982年蛇島蝮蛇數量降到歷史新低,保護區對蛇島及其附近海域實施封閉式管理。為了防止偷獵,便于觀察研究蝮蛇習性,保護蛇島生態環境,守蛇人們常年住在島上。“有一年我在島上一共待了240多天。”那一年三分之二的時間孫立新都在島上度過。
蛇島蝮蛇耐饑不耐渴,它們可以長期不吃飯,但不喝水就很容易死亡。島上沒有淡水,蝮蛇靠喝雨水或露水為生。1989年的蛇島曾經三個月滴水未降,一萬多條蝮蛇生命垂危。守蛇人們買來800多個水盆,用巡邏船一趟又一趟地往返于蛇島與大陸之間。當水盆運送到位,幾乎全島的蛇都出洞喝水,場面之壯觀令孫立新難以忘懷。
“不光蛇喝不上水,有時我們也喝不上水。”當海上風浪太強補給運輸不上來的時候,守蛇人們沒有淡水喝就只能忍著,“有一次實在受不了了用海水煮飯,又咸又澀,難吃死了。”
經歷了800盆水的事件,保護區在島上挖了一口井,修了好幾個蓄水池。從此吃水便不再是問題。
從小舢板到現在幾百馬力的監察船,從晚上睡覺都能看到蛇闖進來的漏風鐵皮房到如今的三層獨棟小樓。40年過去,守蛇人們經歷了五代船、五代房,工作環境得到了明顯的改善,“條件比以前強多了,上世紀80年代的守島生活太寂寞。”孫立新說晚上廣播電臺播放的文藝節目是他們當時唯一的娛樂。
“在島上其實沒人逼你干活,你想搞研究或者混日子都可以,但孫哥給我們立了個好榜樣。”王小平說,每個人來這里都被孫立新干一行愛一行的精神折服,愛上了這行也就愛上了蛇島,愛上了蛇。在蛇島科研人員共同努力下,40年來保護區主持參與了相關課題研究22件,發布中英文論文近百篇,蛇島蝮蛇的種群數量近十年來也一直穩定在兩萬條左右。
悉尼大學教授理查德·夏因(Richard Shine)曾與孫立新一同登上過蛇島,他表示如此封閉而狹小的地方能維持數量如此龐大的捕食者是非常神奇的,“這樣一種捕食方式是如何獨立演進的,本身就對演化過程提出了很多問題,從而使小島成為天然的實驗室,幫助我們理解捕食者和獵物之間生態互動關系的形成過程……在公眾教育、生態旅游以及科學研究和國際合作方面,蛇島都有著巨大的潛在價值。”
“今年保護區還要做一次數量調查,預計秋季會完成全部工作。”雖然已經退休,孫立新還是參加了今年5月開始的調查工作。這名“老兵”在目前的調查工作中標記了兩百多條蛇,這個成績在全保護區內排名第一。
在退休時的離別感言里,孫立新這樣寫道:“38年,見證并親歷了我國自然保護事業的建設與發展,以畢生之所學所長、畢生之心血情感,都投入、都奉獻給了自己深愛的國家,深愛的生態文明事業,深感欣慰……”守蛇人愛得深沉,一字一句,力透紙背。
蛇島,何去何從?
蛇島老鐵山這片保護區,核心區面積有3565公頃。而如今蛇島老鐵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管理局在職的員工僅26人。這么一大片區域,這么點人,怎么管?
為了保障蛇和候鳥不被捕殺,在自然保護區的核心區嚴禁外人進入,由于保護區面積太大,工作人員們一人身兼數職都不夠用,所有人都是既護蛇又護鳥。“我們也在發愁,人手實在是不夠,有時不得不借助志愿者們的力量。”遼寧省蛇島老鐵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管理局局長林希震說。
借人終歸不是長久之計,為解決此困境,守蛇人們對蛇島老鐵山保護區的未來做出了一些暢想——建立數字化自然保護區。
“在管理、科研、宣教這三方面我們提出了將保護區數字化的設想。”林希震說,打算構建數字化監控管理系統,通過在路口設置無人管理哨卡,對外來想進入保護區的外來人員進行管控。如果設置有人哨卡,派兩位工作人員在那駐扎的同時還要蓋房子,更費人力財力。
“同時我們也研究了數字化科研系統。通過紅外線攝像頭來對蛇島蝮蛇的生活習性進行觀測研究。目前系統的軟件正在研發,預計明年可以完成。”林希震說。
“還有一方面是數字化宣教。我們保護區有一座蛇島博物館,但因為建得比較早所以館內設施都很陳舊了,不利于吸引年輕人來觀賞。通過翻新博物館,利用更先進的3D影像、聲光電多媒體等技術,讓游客有更好的觀賞體驗,從而擴大蛇島老鐵山保護區影響力,讓護鳥護蛇的觀念更深入人心。”林希震表示博物館只是數字化宣教的一方面,在有捕鳥傳統的幾個村設置LED屏幕,播放愛鳥護鳥的宣傳片,也是數字化宣教的內容之一。
林希震說:“不能小看宣傳教育的作用,老鐵山地區有捕鳥吃鳥的習俗,將人們的觀念扭轉過來,某種程度上來說對保護區是一件一勞永逸的事。”
與偷蛇人斗、與捕鳥人斗,更要與濫捕濫殺、破壞生態環境的思想觀念斗。這場人、蛇、鳥之間的大戲,仍未落下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