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海峰在西藏科考時鉆取樹木年輪的樣本
半月談記者 袁全
今年42歲的朱海峰滿臉胡子,從外表幾乎看不出年齡。他是中國科學院青藏高原研究所的一名科研人員,也是一名“樹語者”。不憑借精密儀器,而是依靠樹木年輪,不斷地“讀取”青藏高原上的冰川變化。
由于地處偏遠,氣候惡劣,冰川觀測途徑稀缺,目前大多數研究都是基于衛星數據,只能提供近30年的短暫記錄。而在朱海峰看來,幾十年乃至幾百年尺度的冰川變化,才是關乎地球歷史與未來的關鍵要素,要想了解它們,就需要樹木的幫助。
樹墩上的同心圓環,植物學上稱為年輪。一年產生一環,最靠近樹皮的圓環是最新形成的。
朱海峰:年輪不光能反映樹木年齡,還能反映樹木生長的氣候條件。氣候寒冷的時期,年輪長得會比較窄,氣候溫暖的時期就比較寬。年輪長勢,能夠幫助判定氣候的冷暖變化。如果有石頭砸中一棵樹,樹上就會留下一個傷疤,而通過樹輪就知道傷疤是何時形成的。
冰川總是沉默,樹木卻有語言。年輪就是樹的語言。隨著冰川融化,冰河床上的沉積物逐漸暴露,就會有新的樹木開始生長。科學家可以通過地上樹木的更新,來推斷幾十年甚至上百年前冰川退縮的時間。
冰川儲存了全球約69%的淡水。被稱為“世界第三極”的青藏高原,擁有上萬條冰川,孕育了大江大河,它們的融水直接灌溉了下游的土地,滋養著數國民眾。但隨著氣候變暖,它們正在消融。
自2009年以來,朱海峰一直用樹輪來尋找冰川的歷史痕跡。對他來說,樹木的年齡和生死反映著冰川的運動規律。它們就像照相機的底片,既隱藏著冰川的過往,也隱藏著預知冰川未來的密碼。
朱海峰:讀懂了樹,就讀懂了冰川,而這正是看清人類生存環境變化的指針。冰川和人類的命運是緊密聯系在一起的,預知它的未來,其實就是預知我們的未來。
每年,朱海峰和他的同事們都會花兩三個月時間,在氣候寒冷的青藏高原上開啟一場尋樹之旅。他們在雪山中扎營,被冰風吹打,在稀薄的空氣中喘著粗氣捕捉著氧氣。
朱海峰:作為研究者,我們不僅需要徒步幾十公里,還要攀巖爬山,有時候還要在崇山峻嶺中溜鐵索跨江過河。
做研究并不需要砍伐樹木,而是通過鉆取木芯樣本的方式來獲得樹木年輪的截面。我們通常用生長錐,即一根空心鋼管,在樹干底部選取一個位置進行鉆取。科研人員會把生長錐旋轉幾圈,再把里邊的芯捻斷,然后就可以把木芯取出來。這種方法給樹木留下的傷口只有鉆孔大小,對樹的影響很小,它很快就會通過分泌油脂把傷口堵上。
2018年7月,朱海峰在西藏波密嘎瓦龍冰川前留影
2013年至2017年,由朱海峰帶領的科研團隊,在中國、尼泊爾和巴基斯坦境內冰川附近研究樹種。這些冰川分布在青藏高原南緣喜馬拉雅山、念青唐古拉山和橫斷山一帶,該區域有2.7萬多條冰川,其中有1.8萬條位于喜馬拉雅山脈。
在他看來,尋找一棵適合的樹,不僅需要專業的知識,更需要執著的精神,因為并不是每棵樹都能代表冰川說話。只有最古老、受傷或枯死的樹木才具有記錄意義。
朱海峰:我們會把鉆取的木芯送到實驗室,用特殊的技術和設備進行檢查和分析。木芯上一圈年輪代表一年,這樣我們一層一層往里數,就可以知道這棵樹的年齡了。通過樹齡,我們就知道冰川在何時從這個地方開始退縮了。
樹木寧靜安詳,研究人員卻常面臨險境。
2011年,在一次西藏科考中,朱海峰和同事在鉆取樹芯時被當地村民發現并遭到圍攻。村民的普通話說得不好,他們看著滿臉胡子的朱海峰不像是科學家,倒像是破壞森林的非法商人,說什么也不讓他離開。最后,朱海峰只得叫來警察才得以解釋清楚。
朱海峰:尋找樹木并不容易。研究人員會走彎路,遇險阻,撥開重重迷霧,忍受高原反應。我們找到1000棵樹,可能最后只有十幾棵對科研有用。
2014年,朱海峰的團隊在巴基斯坦境內喜馬拉雅山最西端的南加帕爾巴特峰發現了一條冰川。根據史料圖片,朱海峰判斷它于1934年開始退縮。經過一系列樹種的選擇和取樣,科研人員終于在冰川遺跡上找到了年齡最大的一棵沙棘樹。
朱海峰:我們通過年輪計算出這棵樹的樹齡始于1945年,減去1934年就是11年。于是我們就知道在冰川退縮后,經過11年,沙棘樹就可以生長。有了這樣的時間數據,研究人員就可以采樣相同的物種來計算青藏高原地區其他冰川消退的時間。
我們在研究中還發現,樹輪的采樣距地面越近,準確度越高,冰川退縮的時間計算就會越準確。如果在距地面100厘米的位置進行木芯取樣,那么樹齡估算的誤差可能在20年左右。如果從距地面不到20厘米的位置取樣,則誤差會在5年之內。
朱海峰團隊在冰川中行走
科學研究既需要理性也需要感性。在同事眼中,留著大胡子的朱海峰,很有“文藝范兒”。他喜歡攝影,已拍攝了上百幅冰川的美景照片,并制作成掛歷送給親友;他還是一位頗有文采的詩人,每每在高原快要堅持不下去的時候,朱海峰就會用寫詩唱歌的方式為團隊打氣加油。
朱海峰:2016年11月的一次考察中,我和團隊成員在行程最后一天考察了安娜普納冰川。我在冰川谷底走,就感覺有東西想要從腦子里流出來一樣,我想快點把它寫出來。寫著寫著我就唱出來了,我拿出手機錄音,結果一陣冷風襲來,手機被凍沒電了。我只好一遍一遍地唱,最后把它印在腦子里。回到北京,在我夫人和女兒的幫助下,我們給詩譜了曲子:
“在世界的中間,有一群高山。它們環繞著,青藏高原。
南有喜馬拉雅,北有萬山之祖,西有喀喇昆侖,東有大山橫斷。
唐古拉山,雄亙中間,捧起了白云,灑滿了藍天。
如果來到這里,請你不要著急,調整你的氣息,感受這份安寂……”
研究很難,卻無比值得。十年時間,朱海峰拜訪了青藏高原上數千棵樹,終于拼起三十多條冰川的過往。他的研究結果已在多個國際科學期刊上發表。
全球氣候變暖令冰川退縮日漸加劇,成為青藏高原最大的威脅。根據相關科考成果,青藏高原及其相鄰地區的增溫速度是全球平均值的兩倍,冰川面積退縮了15%。冰川退縮面積與地區產水總量間的動態平衡被打破,一些災害如冰崩、洪水等也會隨之而來。
朱海峰:女兒曾經問我,北京那么多樹,為什么非要到高原上去找?我告訴女兒,高原上的樹會說話,會說冰川的故事。而冰川的故事,那是一個人類必須傾聽的很大很大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