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陳益民 瞭望智庫特約宏觀觀察員
天津,“天子之渡津也”。
這句話道盡了這個城市在地理與歷史上的雙重重要性——與京城沉浮互動,與國運安危相系。
七百年前的漕運,六百年前的建城,一百年前的近代化,五十年前的直轄市……
波瀾壯闊的歷程使“天津”二字注定成為金石汗青上熠熠閃光的銘刻。
1
天津安穩,天下太平
這個城市的發展起步于漕運。
元明清三代,都城要從江南運糧,主要通過海上和運河運輸。北上糧船都要經過天津,在大直沽轉運,遂在大直沽形成囤糧、裝卸體系,也形成了天津的聚居村落。
海神廟(天后宮)建起來了,祈禱天后保佑海船平安;
三岔河口繁盛起來了,這里漸次成為五方雜處、舟車輻輳之地。
漕運圖
“天津”這個名字的由來,一向眾說紛紜,比較靠譜的說法是來源于朱棣。
據明嘉靖《重修三官廟碑記》記載:“我朝成祖文皇帝入靖內難,圣駕由此濟渡滄州,因賜名天津。”
明初靖難之役,燕王朱棣起兵南下,初始在沿途迭遭抗擊,多有不順。后來,他從天津直沽渡河下滄州,一路勢如破竹,攻克南京。
得了天下的朱棣認為此地是自己的福地,遂賜名天津——“天子之渡津也”。
定都北京后,明成祖深感天津地理位置的重要性,又于1403年在此設衛建城。
衛是明朝的一種軍事體系,一般是幾個府為一個防區,設衛。
天津區域不大,卻設了三衛,其重要性自不待言。“天津衛”的俗稱就是來源于此。
自天津北部的薊州到山西大同,之間有長城相連,作為京師北面的屏障;薊州往東至山海關亦有長城,拱衛著京師東部。戚繼光駐守薊州時,大大強化了該地的防務。
正德年間,大學士李東陽途經天津,登城樓北望,感慨“百尺高樓拱帝庭,北山秋望八空冥”,寫下了《拱北遙岑》詩,其中“太行西帶城煙碧,碣石東連海樹青”之句,道出了天津西接太行、東連碣石的重要地理位置。
其拱衛帝京的作用,明清兩代政權及其重視。
明代與清代中期以前,首都防務主要針對來自北方、東北方和西北方的危脅。到了晚清,危機主要來自帝國主義的堅船利炮——天津的大沽口海防,關系著京師的安危。
2
天津陷落,舉國沉淪
第二次鴉片戰爭中,英法聯軍攻克廣州,朝廷雖然震驚,但并未惴惴不安,仍將英法兩國提出的修改條約要求置若罔聞。
于是,聯軍艦船北上,直逼天津大沽口。歷經三年、三次大沽口大戰,清軍最終戰敗,清廷只能全盤答應列強的種種屈辱要求,簽定了《北京條約》。
隨著西風東漸,天津成為中國最先受西洋文化熏染的大都會。兩種不同文明,在這里率先發生了劇烈碰撞。
1870年,天津發生了震驚中外的火燒望海樓大案,便是這種文明沖突的一個典型表現。
望海樓
望海樓為法國傳教士建的天主教堂,謠傳教堂殘害嬰兒,早已心懷不滿的天津民眾在一些官紳的暗中鼓動下,火燒教堂、殺戮教士,引發法、英、美、俄、普、比、西七國聯銜向清政府抗議,并調集軍艦至大沽口進行威脅。
清廷無奈,急調鎮壓太平天國的重臣曾國藩到天津處理此,既要安撫列強之怒,避免與之重啟戰端,又要頂住紙上談兵的“清議派”的輿論高壓。
最后,殺首犯16人,流放天津知府、知縣等25人,派大臣向法方謝罪,賠償白銀50萬兩。
如此憋屈的結局使這位人情練達、鐵腕強勢的“中興之臣”悲憤難言:
“內疚于神明,外得罪于清議!”
創辦于1867年的天津機器局
曾國藩之后,又一位左右晚清大局的人物坐鎮天津,拉開了中國近代化的序幕。李鴻章以天津為大本營,開啟了洋務運動。
天津機器局、大沽造船廠、開灤礦務局……一家家官辦或官督商辦的近代化大企業興起,商貿、郵政通訊(中國最早的郵政總局,最早發行的大龍郵票,最早架設的津京、津滬電話電報線等)、金融(中外各大銀行在天津設總部)等領域的突飛猛進,使天津迅速成為那個時代發展最快、最具活力的變革前沿城市。
然而,清廷爛到了骨子里,天津再繁華,也只能成為外人刀俎下的一塊肥肉。
庚子事變,又是大沽口失守,天津淪陷,清廷同樣岌岌可危,慈禧太后與光緒帝不得不出逃西安,于是又有了喪權辱國的《辛丑條約》。
聯軍攻陷大沽口炮臺
從第二次鴉片戰爭到庚子事變,前后四次大沽口戰斗,都成了天津護衛首都的海疆保衛戰。一旦天津失守,北京就門戶洞開,擺在這個腐朽朝廷面前的,就只有求和、簽訂屈辱條約這一條路。
列強為絕后患,不僅拆毀了大沽口炮臺和天津城垣、搗毀最大的軍工企業天津機器局及北洋水師學堂和武備學堂,還駐扎軍隊于此,而不允許中國軍隊駐扎在天津城周邊20里內。
自此,隨著中國近代百年屈辱史的演進,天津成了不設防的城市。
獨撐危局的李鴻章
1901年,李鴻章臨終前,留下了這樣的詩句:
“秋風寶劍孤臣淚,落日旌旗大將壇。”
3
袁世凱干的好事
與六大古都比,天津建城的歷史才600余年,真是“小巫見大巫”;作為一個在國內舉足輕重的大都市,歷史就更短了,不過百余年。
然而,就是這百余年的光景,卻讓天津迅速崛起、高居時代潮頭。談近代中國史,天津是繞不過去的重鎮。
作為大清最后一位重臣,袁世凱雖然以身敗名裂的結局退出了歷史舞臺,但從其在天津的一番作為來看,也不無可褒獎之處。
袁世凱在小站練兵,拋棄傳統的八旗、綠營和湘軍淮軍舊制,注重武器裝備的近代化和標準化,借鑒德國軍制嚴格實施新法訓練,建立起了北洋新軍,開中國近代陸軍建立之先河。
袁世凱小站練兵
條約規定,天津不得駐扎中國軍隊。袁世凱動起了腦筋,在天津拉起了一支3000人的警察隊伍,讓列強無話可說。而近代警察制度的建立,推進了中國近代城市化的進程。
當時天津的巡警管的事非常寬,除了治安、司法、交通、戶籍、消防之外,連衛生防疫、糾紛調解乃至疏通下水道之類事都要管,重要性可見一斑。
慈禧太后為此下旨,讓全國學天津,建立警察隊伍。
法租界中的老龍頭火車站
天津的老龍頭火車站在法國租界內,由洋人掌控。袁世凱很生氣:在自家地盤上,還要受洋人掣肘,簡直是豈有此理!
于是,他在直隸總督的駐扎地天津河北區另建立起鐵路天津總站,與租界火車站分庭抗禮。
在《天津建造總局稟》中,他說:“因津埠鐵路將通,商務必盛,近日各國租界經營不遺余力,若不早為抵制,將來商務必為租界壟斷,而中國商務受虧匪淺。”
北洋新政時期的直隸工藝總局
不僅如此,在他督理直隸期間,經過艱苦的外交努力,裁撤了八國聯軍統治天津的都統衙門;
創辦北洋銀元局,發行銀兩銀元,穩定天津金融;
創辦直隸工藝總局,促進工商業發展,一時公私工商企業大興;
建立現代教育體系,當時直隸的學堂數、學員人數,均居各省之首,而直隸的教育集中地就在天津。
4
左右“前臺”局勢的“大幕后”
談中國近代化,活色生香的上海似乎毫不遜色于天津。然而,有一點是上海比不了的,那就是天津與政治的關聯。
如果說,北京是政治舞臺的中心,那么天津就是大幕之后。有太多前臺發生的事,都可以在幕后見其發端。
天津有九國租界,這是國內任何城市所沒有的現象。列強圖的是此處離北京近,便于與當政者打交道;這里又是交通要道,重要的工商業城市,也利于通過租界攫取經濟利益。
列國均把租界當作自己的領地進行開發與建設,雖然在主權上是對中國的侵奪,但在客觀上也給天津城市發展帶來了巨變。
勸業場
租界占地面積,差不多是天津舊城的8倍!至今天津猶能見到成片的西式建筑群,既有勸業場大樓、回力球場、花旗銀行大樓、利順德飯店、起士林餐廳那一類的西洋公共建筑,也有大量的小洋樓公寓。
在夕陽余暉中,這些樓宇盡顯異國情調。
而在這些洋樓中,曾發生多少密謀與暗斗呢!
清朝的覆滅,北洋政權的動蕩,派生了一大批清朝遺老和北洋寓公。
政客往來,名流穿梭,他們紛紛到天津“隱居”,等待時機——一旦北京有變,即從天津東山再起。
因此,翻開那些小洋樓主人的名冊,我們可以看到一長串大佬的名字:溥儀、羅振玉、陳寶琛、鄭孝胥、徐世昌、曹錕、馮國璋、段祺瑞、張勛、吳佩孚、孫傳芳、徐樹錚、張紹曾……
有人試圖重振旗鼓、再坐江山,在日本特務策動下,溥儀借夜幕從天津潛逃往長春,干起了成立偽滿洲國的賣國勾當。
溥儀在天津
也有人在天津造成過一些震驚轟動事件,如大軍閥孫傳芳被仇家施劍翹刺殺于居士林,吳佩孚因拒絕與日寇合作而遭毒殺,等等。
天津還是日軍中國駐屯軍司令部所在地,許多侵華密謀,就是在這里進行的。“七七事變”發生之初,日方猶以在天津進行高層談判作為調兵增援的緩兵之計。
到了解放戰爭時期,“國軍”以層層碉堡壕溝構筑起天津城防,按原計劃,可以堅守三個月到半年,足以熬到戰局的轉機。
然而,1949年初,解放軍僅僅用了29個小時就攻克了天津,活捉“國軍”天津警備司令陳長捷,為和平解放北平打下堅實基礎。
5
“十個京油子斗不過一個衛嘴子”
如果你想給天津文化下個定義,恐怕很難。
移民文化、商埠文化、軍旅文化、碼頭文化、漕運文化、租界文化……說法太多,并且,實際上,每種說法只能反映出天津文化的一個小側面,無法總覽全局。
天津是個移民城市,作為一個水陸樞紐之地,幾百年來,隨著漕運的持續、商貿的發展,這里云集了南北各地的人:
有最擅長經商的晉商、徽商、浙商、閩商、粵商;
有設天津衛后從南北各地調來的兵勇,尤其戚繼光戍守薊州后從浙江調來的大批兵丁,有李鴻章留下來的淮軍;
還有山東、河北、山西、河南的流民……
八方輻輳之地,難免魚龍混雜,形成了這地方獨特的文化氛圍和天津人獨特的秉性。
19世紀下葉,處在商貿迅速發展、流動人口迅速膨脹的天津,曾因一些游手好閑之徒的惡劣行徑而敗壞了名聲。
那時,天津“混混兒”結幫拉派、欺行霸市,甚至于到外地去依然蠻狠,以致于華中一些城市的茶館曾掛起這樣的牌子:“天津人不得入內。”
有人說,天津話難聽。確實,天津人講話沒有吳儂軟語的溫柔,也沒有京腔的字正腔圓,最大特點就是有不少字詞,普通話中的第一聲(陽平)、第二聲(陰平),天津話讀成陰平聲的低平調,尾音直往下墜,齒音字又多,如“春天”“鮮花”“風光”,普通話聲調高揚清和,顯得明朗,用天津話一說則像沖鋒陷陣,備顯跌宕起伏。”
語調間,還帶著些許沾著市井味道的“痞氣”,以及見過大世面、經歷過大風雨的玩世不恭。因此,“京油子,衛嘴子”的說法風靡全國。其實,還有一個版本是:“十個京油子斗不過一個衛嘴子”。
這種能言善逗的性格特征,形成了這個城市樂觀、幽默的文化氛圍,使天津成為全國知名的曲藝之都。
舊時梨園流行一句話:“北京學藝,天津唱紅,上海賺錢。”這話在只有唱紅于天津才算出名這一點上,至今依然如故。
相聲名家馬三立
戲曲、相聲、評書都是讓天津人驕傲的看家本事,尤其是相聲,可謂名家輩出!從馬三立到郭德綱,天津人給全國觀眾帶來了太多笑聲。
天津有對傳統藝術最投入的票友群,如果在看京劇聽到超強的唱腔,或看到精彩身手的表演,而不隨口當堂大吼一聲“好!”那肯定不是天津票友。
這就是天津人的性子,無論場合,高興了就喊出來,不憋著。
天津方言,還體現出天津人的熱情和爽快。無論對熟人還是陌生人,天津人見面就直呼大哥、姐姐、伯伯、大娘,一開口便把人的關系拉得很近。
“有嘛事言語一聲。”天津人這么說話,是真的告訴你有困難就說出來,我真的會幫你。
在天津住久了,無論你走到天涯海角,一聽到有人說天津話,一種親切感覺就會油然而生。
6
“天津人窮、真窮、不露窮”
新中國成立以后,天津成為三大直轄市之一。
作為重要的工商業大都市,許多工商業品牌產生在這里。
天津地毯廠女工(1981年)
中國第一臺電視機在天津誕生,有趣的是,它名叫“北京牌”;
改革開放前,年輕人結婚的“三大件”(自行車、手表、縫紉機)中,天津的海鷗表(中國最早的機械手表)、飛鴿牌自行車,均是最受歡迎的品牌之一。
紡織、機械、造船、鋼鐵、化工、鹽業……眾多產業,樹立了天津的工商大都市形象。
那時候,“京津滬”的名號可是響當當的!國家不少重大事情都由這三大都市協作進行,其他省區無緣介入。
如70年代初,年邁的毛澤東主席視力不好,而他又喜讀二十四史,于是中央決定做一批大字本線裝二十四史,由京津滬三地的出版社接受此任務。
然而,時過境遷,計劃經濟時代結束后,幾大城市格局也發生了重大變化。
改革開放的前20年,天津雖然也在發展,但與深圳、廣州、上海的發展速度相比,差距迅速拉大。
“北上廣”的提法強勢來襲,“京津滬”從此逐漸淡出了人們的視線。這讓天津人感到心痛:它標志著改革開放以來,天津退出了中國超一流城市的隊列,曾經的三大直轄市之一的地位轟然坍塌!
一個在中國近代史上呼風喚雨的大都會,如今將要淪落到中國都市第二方陣中去,無論天津人有多不情愿,現實就這樣嚴酷地擺在面前。
從經濟、社會、文化等方面來看,天津無可爭辯地退出了“第一方陣”,已完全無力與 “北上廣”爭鋒。
無論是城市GDP總值,還是人口流動數,還是在全國的關注度,天津都遜色于前四個城市。
從2016年GDP總值(億元)看:上海2.74萬,北京2.49萬,廣州1.96萬,深圳1.95萬,天津1.79萬;
從城市月平均工資看,情況更糟,2017年前4名:北京9240元,上海8962元,深圳8315元,廣州7409元,而天津的排名非常靠后,處于第21名,僅6178元。
盡管近年來天津正奮起直追,努力縮小差距,但排名至今未見動搖。
無怪乎有天津人自嘲:
“上海人富,真富,不露富;天津人窮,真窮,不露窮!”
好在生性樂觀的天津人并不氣餒,并且趕上了當下新的大發展機遇,正在重振旗鼓。
天津被中央定位為北方經濟中心,濱海新區定位為現代制造業和研發轉換基地,數百項國家重大工業項目落戶于此,中國新型的火箭制造基地也在天津。
有了國家這樣的經濟戰略調整,天津已發出了這樣的豪言:將建成全國大城市中現代制造業規模最大的城市!
目前,天津的工業規模已經超越北京,接下來還有超越上海、廣州、深圳、蘇州等大城市的雄心與霸氣。
當這一目標實現之日,必將是天津重返一線超級都市陣營之時。
(本文圖片均來源于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