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傳梅近照。受訪者供圖
記者王若辰
“我和二十幾個村民被日軍抓去了。我當時只有14歲,個子也小。有人訓我們,說見到日本人要喊‘太君’,要彎腰鞠躬,不然就要殺頭。日本人來了,別人都彎下腰去,把我露了出來——我腰板挺直,堅決不向燒了我們全村的日寇鞠躬。”
“我是家里的獨兒子,就在心里使勁兒盤算如何脫身。一個日本兵把我叫出來,讓我拉運他們搶來的東西。我一看,日本兵穿著皮靴,靴上還有釘子,而我穿著布鞋,這里又是石頭山,跑起來肯定比大釘靴利索。瞅準機會,我撂下東西就往山里跑。日本兵追了好幾里路,沒追上我,還打了三槍,也沒打中。”
“‘嚴傳梅回來了!’十里八村都傳開了。我不鞠躬、不喊‘太君’的事也傳開了。在這之后,我就被派去偵察日軍的布防情況,凡是有日本人出入的地方,我都想方設法去偵察情況。”
誰是嚴傳梅?
直到去年在病中以為自己時日無多、拿出珍藏一生的皮箱,人們才第一次知道,這位已94歲高齡的老人,不僅僅是工作認真、受人尊敬的武漢大學離休干部,更是一位在淮海戰(zhàn)役中榮立特等功,獲得過“人民功臣”獎章、“解放華中南紀念章”的戰(zhàn)斗英雄!
為了保家衛(wèi)國,他15歲入黨,16歲上戰(zhàn)場,深入虎穴活捉漢奸,隨時準備犧牲;
在淮海戰(zhàn)役中,他以“現(xiàn)身說法”教育感化俘虜,為連隊在減員嚴重的情況下迅速補充兵力、持續(xù)保持戰(zhàn)斗力立下汗馬功勞;
打仗落下腰傷,因為“當軍官不能身先士卒怎么能行”,他轉業(yè)到了高校,崗位不停“跨界”,他始終“得高分”,還善于給大學生講黨史,一講就是一輩子;
如今,因為“自己老了不能再作貢獻”,他給老伴留下必需的生活費后,把畢生積蓄交給了黨。
這就是嚴傳梅。
投向戰(zhàn)場
1926年,嚴傳梅出生于湖北鐘祥。從4歲起,父親白天干活,晚上教他讀書寫字,母親就在一旁紡紗、做鞋。1939年,鐘祥淪陷。嚴傳梅“除了偷和搶,什么能掙到生活就干什么”。
每次趕集,嚴傳梅都去看拉洋片。“洋片放的是日軍在中國燒殺淫掠。”嚴傳梅閉上眼睛,那段生靈涂炭、悲慘屈辱的歲月仿佛又涌到眼前,良久,眼里淌出了淚。
“后來我才知道,那個拉洋片的是中共地下黨員。”嚴傳梅睜開濕潤的眼睛,接著說。
在地下黨員的介紹下,14歲的嚴傳梅加入了抗日十人團。這是中共黨員發(fā)動群眾抗日的組織,沒槍可配,每個人往襪子里藏一把匕首,作為武裝。“那是我平生第一次穿襪子。”嚴傳梅說。
1941年11月,嚴傳梅宣誓入黨。新四軍辦的小學,讓他終于走進夢寐以求的課堂。可戰(zhàn)火的燎燒容不下一張平靜的課桌,“我不能只顧自己讀書,把侵略者打跑了,才能讓更多人讀上書。”1942年8月,嚴傳梅放下書,拿起槍,當兵上戰(zhàn)場。
說到槍,嚴傳梅最“饞”的是子彈。1943年1月的一次戰(zhàn)斗中,嚴傳梅擔任突擊任務,可步槍里只有3顆子彈。連長毛世發(fā)說:“同志們,別看咱們槍里子彈少,敵人的槍里有75發(fā)子彈!消滅一個敵人就有子彈了!”戰(zhàn)士們被連長這樣激勵,作戰(zhàn)非常英勇。
子彈少,就要打得準。戰(zhàn)士們只要有空就進行軍事訓練,用古代“神箭手”的標準練習瞄準,子彈要能“穿葉間”。
真沒子彈了,就要徒手搏擊。除了刺殺術、搏擊術,戰(zhàn)士們還要訓練“自身保存隱藏術”,利用地形地物保護自己。“首先要觀察,哪里能隱蔽,哪里能掩護,哪里可能藏匿敵人,哪里可能遇到突然襲擊。然后要考慮怎么打槍、怎么用刀……”這位95歲的老人滔滔不絕,歲月不曾泯滅抗日記憶。
“有人說當兵的都是大老粗,我不贊同。武術也是一種技術,怎么出拳出腿,打腰還是打腿,用膝蓋還是用肘擊,這一切如果不靠縝密又迅捷的思維,怎么能打倒敵人?”嚴傳梅青筋盤虬的手緊握成拳,仿佛攥著一股巨大的力量。
嚴傳梅從沒給兒女講過自己的戰(zhàn)功,卻反反復復講過戰(zhàn)友的故事。每次講,都和著淚與嘆息。
1943年,鐘祥。嚴傳梅所在的新四軍游擊隊,離最近的日軍僅3公里遠,有時一天要打響好幾次戰(zhàn)斗。
戰(zhàn)士們一個月吃一次肉。那天,是吃肉的日子,全班都圍過來。嚴傳梅的戰(zhàn)友陸國安,剛夾起一塊肉,還沒放進嘴里,槍響了,敵人來了!陸國安放下筷子就沖上去,卻再也沒回來。他犧牲了。
“陸國安比我大兩歲,是我的老鄉(xiāng),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家里還有一位老父親。”嚴傳梅語速變得很慢,“那口肉,他終究沒吃進嘴里”。
傳奇行動
嚴傳梅出色完成過一次頗為傳奇的行動。他帶著4名戰(zhàn)士深入日軍據(jù)點,活捉了一個十惡不赦的漢奸,然后全身而退。
那個漢奸常引著日軍到周圍村莊掃蕩、奸淫婦女,百姓恨透了他。嚴傳梅見過他的面,主動申請執(zhí)行刺殺任務。出發(fā)前,嚴傳梅和戰(zhàn)友們每人各帶一顆手榴彈,做好了與敵人同歸于盡的準備,沒打算活著回來。
那是1943年11月,據(jù)點東西長、南北短,有4條路可進出——老人記得很清楚。他們想方設法,巧妙地繞過了日軍哨兵,捉住了漢奸。先把漢奸的嘴堵住,拿刺刀對著他,讓他不要動,然后擄著漢奸輕輕往外轉移。
一名哨兵發(fā)現(xiàn)了他們!危急之中,偵察通訊班班長孔傳國給了對方一刀。聽到動靜,軍營一片喧嘩,嚴傳梅和戰(zhàn)友拾起倒地哨兵的槍,邊打槍邊撤離,撤出后,把一顆手榴彈投向了敵軍據(jù)點。
鋤奸之后,位于今天湖北荊門東寶區(qū)和鐘祥交界處的北山革命根據(jù)地,安生了很長時間。
立特等功
打跑了侵略者,嚴傳梅又參加了淮海戰(zhàn)役,任中原野戰(zhàn)軍第四縱隊第十一旅直屬解放大隊第二連連長兼指導員。在百余天的戰(zhàn)斗中,第二連傷亡嚴重,卻始終保持著一個連的戰(zhàn)斗力,甚至打垮了敵軍一個營。他,立了特等功。
彼時,敵軍主要配備美式武器裝備,地上坦克輪番進攻,天上飛機俯沖掃射。而我軍的裝備大部分是落后的老式槍。戰(zhàn)士們往瓶子里灌滿汽油,再備好炸藥,專朝坦克的鉸鏈投擲,來砍斷“鐵烏龜”的“腿”;行軍時刻注意隱蔽,來欺騙“空中堡壘”的“眼”……戰(zhàn)士們雖絞盡腦汁,但敵我力量懸殊,我軍傷亡很大。
一場硬仗下來,連隊把俘虜集中起來教育。嚴傳梅也不照本宣科,直接拿身邊的戰(zhàn)士當“教材”。許多戰(zhàn)士都是解放區(qū)的農民,講起自己翻身做了主人的經(jīng)歷。“我解放了,來當兵就是要讓全國人民都解放!”
往往幾番話,就說得俘虜們痛哭流涕,擦干眼淚,就說要加入共產黨軍隊,要“報仇”。沒有新軍裝,就扯個布條,寫上部隊、姓名,領上槍彈,立刻就上前線。
第十一旅屬于主攻部隊,戰(zhàn)斗一旦打響就只能攻上去、不能撤下來,必須打到底。在戰(zhàn)斗激烈的情況下,補充兵員、保持部隊戰(zhàn)斗力就異常重要。打雙堆集戰(zhàn)役時,嚴傳梅任偵察連連長兼指導員,他的連去了約140人,最后“初始隊伍”只剩下約10人。但靠著解放戰(zhàn)士,依然撐起了一個連的戰(zhàn)斗力,一直打到戰(zhàn)役勝利。
嚴傳梅榮膺特等功,并獲得一枚寶貴的“人民功臣”獎章。
渡江戰(zhàn)役中,作為偵察連連長的嚴傳梅,讓渡江戰(zhàn)士們用雙手劃水,使船只加速通過江面,降低中彈風險。經(jīng)此重要一役,偵察連未受大的損失,嚴傳梅的軍功簿上,又多了一張“大功”獎狀。
嚴傳梅的檔案里,記載著13次軍功,但大部分獎章、獎狀,都因過長江時戰(zhàn)馬犧牲、跌入江中,隨水而逝。自己拋頭顱、灑熱血拼來的榮譽“沒了”,嚴傳梅并不心疼。
“我是隨時準備犧牲的人,哪還在乎獎章丟沒丟呢?”
嚴傳梅總說自己是“該死沒死掉的”。雙堆集戰(zhàn)役中,一天半夜,戰(zhàn)士們挖工事,嚴傳梅讓一個戰(zhàn)士往戰(zhàn)壕里面站,自己在最外面站崗。那位戰(zhàn)士卻把嚴傳梅往里面護,還打趣說:就你不怕死啊?“‘怕死’對我們當兵的來說,是最侮辱人、最難聽的一句話。”嚴傳梅當時一聽,只好連連說,“好好好,你來站崗”。
結果,突如其來的敵機掃射,擊穿了那位戰(zhàn)士的生命。“本來應該我死的。”嚴傳梅喃喃地重復著。
“我的通訊員、司號員都救過我的命,自己卻中彈犧牲。他們推開我、用胸脯擋住我時喊的‘危險’,是我聽他們說的最后一句話。”嚴傳梅又一次老淚盈眶,“我是戰(zhàn)爭的幸存者,我替戰(zhàn)友們而活!”
戎馬歲月
抗日戰(zhàn)爭時,嚴傳梅經(jīng)常一天吃不上一頓飯。淮海戰(zhàn)役時反而吃得上飯,因為有“人民群眾的全力支援”。
為老百姓打天下的共產黨,得到老百姓的熱烈支持與擁護。在嚴傳梅的記憶中,還能看得到一眼望不到頭的支前“板車大軍”,聽得到村莊里日夜響起的磨面聲,聞得到烙餅香,“老百姓把餅包好,一刻不停送到前線來,餅到嘴邊還是熱乎乎的”。
“我們打勝仗,多虧了老百姓。人民就是江山,這話說得太對了!”這位老黨員激動起來,“共產黨永遠不能忘了人民”。
由于“隨時準備犧牲”,嚴傳梅直到抗美援朝戰(zhàn)爭結束才結婚,妻子余從智當年是一名女炮兵。“后年就是我們結婚70周年了,今年是我們相識70周年。我們倆一直很好。”鐵漢心中亦有浪漫柔情。
在20世紀50年代的金門炮戰(zhàn)中,嚴傳梅的腰椎斷裂,醫(yī)生囑咐他“不能再到坑道里去”。打仗不到坑道里去?還準備活多久啊?嚴傳梅這樣想著,照樣下坑道,落下終身風濕關節(jié)炎,并且再不能負重。
不久,已任團宣傳教育股股長的嚴傳梅,上級有意提拔其為政治部主任,當團級干部。嚴傳梅誠懇地向組織說:不行。
“我有腰傷,不能負重。營級干部算是中層領導,直接面向基層戰(zhàn)士,我不能身先士卒,怎么能行!”戰(zhàn)功赫赫的英雄,說到這里滿面羞慚。
1959年,嚴傳梅不舍地脫下軍裝。轉業(yè)時,能填報三個志愿,嚴傳梅第一個寫的是去新疆,因為“那里條件艱苦”;第二個寫的是去河南平頂山,因為“那里有煤礦,能建設祖國”;第三個寫的是服從分配。
組織考慮到余從智早已分配到武漢工作,將嚴傳梅分配到了武漢水利電力學院(后并入武漢大學)。嚴傳梅修了“武”,又開始修“文”。
捐出積蓄
在武水,嚴傳梅主持過政治工作,負責過干部審查,當過檔案科科長;后來校部黨支部改選,他被大家選為支部書記,三年困難時期,還抓過食堂工作。后來調任農田水利工程系黨總支書記,他協(xié)調學校資源,為地方解決了水患問題,澤被至今。
無論在哪個戰(zhàn)場、哪個崗位,無論面對什么樣的“試卷”,嚴傳梅都力爭“得高分”。
而自己功績斐然的軍旅生涯,隨著僅存的軍功狀,一起被嚴傳梅塵封在皮箱中,對妻子兒女也絕口不提。直到2020年病情一度惡化,嚴傳梅才將皮箱托付給兒女:“這是我一生的紀念。”
只留下“紀念”,不留下錢——這位一雙80元的皮鞋穿了十幾年、和老伴旅游只住過一次三星級酒店就嫌“太奢侈”的老干部,給老伴留下生活費后,為武漢抗疫捐出3萬元,又囑咐兒女把其余全部積蓄交給黨組織。
說到捐款,老人反而很慚愧,覺得自己做得太不夠了。“這些錢,就是一點點心意,不知怎么,被大家知道了。”
嚴傳梅曾在黨史教員訓練班中專門學過黨史,還系統(tǒng)學過中國通史,善于結合現(xiàn)實,給同學們上黨史課。直到現(xiàn)在,嚴傳梅還會在自己所住的武漢大學職工宿舍內,給研究生講黨史。白發(fā)蒼蒼的“90后”和青春勃勃的“90后”,聊得津津有味。
今年“七一”,嚴傳梅戴著眼鏡,全程收看了慶祝中國共產黨成立100周年大會。“中華民族任人宰割、飽受欺凌的時代一去不復返了!”聽到這句話,嚴傳梅高興得直流眼淚。“我當年在云南巍山駐防時,老百姓挑著柴火去集市上賣,女的穿兩件棕樹皮,男的穿一件棕樹皮。有戶人家,沒米沒菜,只有一點甜面醬,全家老少一人舔一口。”嚴傳梅說,“短短百年,天翻地覆!現(xiàn)在再去云南,想不到啊,發(fā)展這么快啊!大街上的姑娘小伙真漂亮啊!過去缺吃少穿,現(xiàn)在已經(jīng)全面建成小康社會,中國還提出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得到許多國家響應。這太了不起了,我心里太高興了!”
幾十年來,嚴傳梅不提自己的戰(zhàn)功,卻把戰(zhàn)友們的英勇無畏記得清清楚楚。許多戰(zhàn)友犧牲了,嚴傳梅替他們看到了如今盛世。“我想對他們說:你們沒白犧牲,你們是如今幸福生活的奠基人!過去再苦,值得!再累,值得!”
采訪最后,這位女兒眼中“非常了不起的父親”、兒子心中“真正的布爾什維克”,鄭重地對記者說:“我入黨時說,要為共產主義奮斗終身,我做到了。到了我這個年紀,回首一生,自己心里能過得去,是很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