舉國“關芯”時,更念“拓芯”人
緬懷中國半導體物理學“破冰者”、新中國第一位大學女校長謝希德
晚年謝希德。
小小打字機寄托著謝希德對學子的深情。
1946年春,謝希德與愛人訂婚合影。
與學生邊走邊聊的謝希德。均為復旦大學供圖
回溯中國芯片的發展史,繞不開我國第一部全面論述半導體的教材——《半導體物理學》。1958年,這部在當時全世界都可稱權威的芯片專著問世,成了中國芯“破冰”的教科書。
2021年3月19日,是這本書的作者之一、中國半導體“破冰者”謝希德先生百年誕辰。這位與中國共產黨同歲的科學家,是享譽海內外的固體物理學家,我國半導體物理學科的開創者之一,新中國成立后第一位大學女校長。
她如同一位斗士,于滿身病痛中在教育、科研領域奮斗了數十載,更為我國培養了寶貴的第一批半導體人才。
走近謝先生,可以窺見中國“芯”篳路藍縷的起步之路,更為如今卡脖子技術的加速攻關提供啟示。
披荊斬棘、從無到有的中國“芯”
“我們國家半導體的研究起步比別人要晚,在這關鍵的時刻,我不能拖國家的后腿。”“迅速把世界科學最先進成就介紹進來,快速補足短缺而急需的門類”
1956年,中國第一個半導體專門化培訓班在北京大學成立。兩年間,培養了我國第一代半導體專門人才300多名。半導體的種子從未名湖畔撒向大江南北,從實驗室的單爐撒向工廠車間,近代物理學的這項最新成就,奇跡般地在我國廣泛普及。
這個班,由北京大學的黃昆和復旦大學的謝希德共同主持,成為我國一大批半導體人才的發源地。經謝希德等一眾老師培訓的300多位學者,日后分別成為兩院院士、大學教授和企業工程師,在科研一線和生產一線,將半導體技術薪火相傳,成為中國“芯”的第一批寶貴人才。
而作為中堅力量之一的謝希德,和當時的同仁們一起,幾乎是在一窮二白中起家辦學。出生于物理學世家的謝希德,在拿到麻省理工學院物理學博士學位后,就迫不及待地離開美國,投奔當時身在英國的愛人曹天欽,通過這樣“曲折”的方式,雙雙得以迅速歸國,在復旦大學物理系任教。
在她的努力下,復旦大學這部分學科空白被逐步補齊。5年時間內,她開設了固體物理學和量子力學等數門物理相關的課程。
1956年5月,謝希德加入了中國共產黨。同年秋天,為實現國家12年科學發展規劃,她被調往北京大學共同創辦“半導體物理專門化”,另一位著名物理學家黃昆任教研組主任,謝希德任副主任。
那時,她的兒子惟正只有5個月大,回國不久的她依舊欣然領命,簡單收拾包裹就出發了,從此開啟中國半導體從無到有的“破冰”之路。
“我們國家半導體的研究起步比別人要晚,在這關鍵的時刻,我不能拖國家的后腿。”在謝希德看來,就是要通過自身的努力,“迅速把世界科學最先進成就介紹進來,快速補足短缺而急需的門類”。
白天,謝希德不辭辛苦地從宿舍奔往教室;夜晚,她不知疲倦地翻譯外國文獻,起草講稿,同教員們一道研究教學方案,輔導作業,還要抽出大量時間編寫教材。1958年,《半導體物理學》問世,在相當長的一段時期內,成為我國半導體物理專業學生和研究人員必讀的標準教材和基本參考書。
“本書中的絕大部分,只要有相當于一般理工科大學的基礎,就可以閱讀”;“希望書的內容能比較全面,同時也希望避免討論僅與理論基礎和理論性研究有關的問題”;“半導體物理是一門正在蓬勃發展的科學,難免有最新的發展被遺漏,希望再版時補入”……
即使到現在翻看這本教材,也能感受到當年在創作書籍時兩位大師凝結的心血。在中國半導體技術起步之際,他們已經關注到這一領域發展的兩大關鍵性問題:為行業培育足夠多的從業人才,以及兼顧理論研究和市場應用的生態建設。
“謝希德回到復旦后,馬不停蹄地與留校的半導體教研組教職工一起,在短期內,為半導體本科生先后開出了半導體物理、半導體理論、半導體材料、半導體器件、半導體專門化實驗等全套半導體專業課。”我國鍺集成電路開創者阮剛教授是謝希德的入黨介紹人之一,他生前回憶,“國家的需要、學校的重視,謝希德為首的半導體教研室全體師生員工抓住了機遇,使1956年開始的復旦半導體專業的創辦取得了開門紅。”
送師生出去,讓知識回來
“送師生出去,讓知識回來”,謝希德送出去的師生幾乎在留學期滿后都回到祖國,并成為學術界的中堅、國家的棟梁
2000年2月24日,為紀念謝希德對中美關系做出的貢獻,一面美國國旗在美國國會山上空升起飄揚。隨后不久,這面旗子被專程送到華東醫院謝希德的病床邊。遺憾的是,2000年3月,謝先生病逝于上海。
在復旦美國研究中心的大樓前,聳立著一尊謝希德銅像,這是為了紀念她對這一中心做出的卓越貢獻——可以說,美國研究中心的成立、發展,直至今天取得的重大成就都凝結著謝希德的心血。
1983年,她開始擔任復旦大學校長。在改革開放后,為了搞好教學科研的開放與國際交流,謝希德親自為出國留學的學生寫推薦信。作為校長,謝希德的眼光長遠而犀利。她力排眾議,率先在國內打破綜合大學只有文科、理科的蘇聯模式,增設了技術科學學院、經濟學院、管理學院等多個學院,將復旦變為一所擁有人文科學、社會科學、自然科學、技術科學和管理科學的綜合性大學。
1985年,謝希德意識到中國和美國之間,存在著許多研究和交流的缺陷,為了填補這些缺陷,同年2月1日,復旦大學美國研究中心經批準成立,謝希德兼任中心主任。她多次遠赴美國,游說更多的朋友加入建設美國研究中心的行列。
從美國研究中心成立至謝先生逝世的15年間,中心在她的領導和言傳身教下,從無到有,從小到大,發展成為國內外有相當影響力和水準的國際問題研究機構,成為中美兩國友誼與交流的橋梁。
與此同時,謝希德還注重請進名人與復旦師生面對面交流。她任復旦校長期間,復旦大學曾授予日本著名物理學家茅誠司、諾貝爾獎獲得者楊振寧等著名專家學者復旦大學名譽博士的學位,接待美國總統里根、巴西議長吉馬良斯等國家的領導人來訪。通過這些外事活動,不僅讓復旦師生有機會直面學術大師、政要名人,也加強了復旦與國際的聯系,極大地提升了復旦的國際知名度。
“謝先生積極推行改革開放,使得當時復旦的開放程度可謂是全國之最。”復旦大學微電子學院退休教授鮑敏杭回憶道,1979年5月,復旦一批共18個人去美國做訪問學者也和她有關。“為了彌補公派名額的不足,她還創造了自費公派等方式,拓寬了派出形式。她親自為學生寫出國推薦信,基本上是來者不拒。”
只要獲得謝希德的認可,無論是否是本校學生,她都會認真寫下一封長長的推薦信,且信中絕無千篇一律的空話套話,每一封都寫得非常真實而全面。學生中流傳著這樣一件小事:有學生怕給謝先生添麻煩,提前自己草擬了推薦信,卻遭到了謝先生的批評,她說,“這雖然要占用我不少時間,但對我來說是一種樂趣,看到他們每個人寫的自我介紹,大多數是多才多藝的全面手。”
據不完全統計,在她擔任校長的幾年里,她平均三天就要寫一封推薦信,每年要送走一百多位學生,打字機成了她使用最多的工具之一。
“送師生出去,讓知識回來”,謝希德送出去的師生幾乎在留學期滿后都回到祖國,并成為學術界的中堅、國家的棟梁。
這種開放的風氣,成為我國半導體領域走向國際合作的重要助力。從1983年開始,謝先生每年都要出席美國物理學會的3月凝聚態會議,還將材料整理成一個精練的學術報告,站著一講就是幾個小時,給國內同行和學生帶回國際物理界的最新動態和信息。
鮑敏杭說,謝先生任校長的時候,由章倩苓老師負責成立了專用集成電路與系統(ASIC)國家重點實驗室。當時,謝先生是世界銀行貸款的專家組組長,在她的大力支持下,教研組借助世界銀行貸款成立了當時全國唯一的此類實驗室。
“從那時起,學院就鼓勵學生基于我們的國家重點實驗室,努力做好科研,做出水平,參與國際競爭,進入國際科研高端水平的圈子里面去。半導體集成電路覆蓋的是一個面,不是一個點,所以對于該領域不同單位、不同的人,從基礎到技術應該有分工,大家做好自己該做的事情。”
一只振翅飛回祖國故園的“大雁”
“我覺得自己像一只大雁:在寒風蕭瑟萬木凋零的嚴冬,不得不離開家園;如今春回大地,我要振翅飛回祖國故園,去耕耘,去奮斗”
2021年3月14日,復旦大學校園原創大師劇《謝希德》連演兩場,講述了這位中國共產黨員、物理學家、新中國首位大學女校長堅守初心、矢志報國的一生。
第一幕中,她深情地說:“我覺得自己像一只大雁:在寒風蕭瑟萬木凋零的嚴冬,不得不離開家園;如今春回大地,我要振翅飛回祖國故園,去耕耘,去奮斗。”鏗鏘有力的話語、細膩堅定的情感,她就是這樣以堅定之志,突破重重封鎖,學成歸來報效祖國。
飾演青年謝希德的克卿書院學子、2020級護理學院本科生陳璽竹感嘆地告訴記者:“參演大師劇的過程,正是對大師精神的感悟。希望能夠演繹好謝希德先生的家國情懷,求學治校的眼界與心境,演繹好這樣一位黨員前輩、一位真正純粹的師者。”
1999年12月的一天,當來自北方的寒流又一次襲向上海的時候,與疾病斗爭了幾十年的謝希德病情加重。一次次手術、化療,令她受盡折磨,然而生命卻在一次次砥礪中堅韌而發光。
她住院期間唯一的要求是要一部電話,讓她接通便攜電腦。因為腿不能彎曲,她只能站立工作。她每天接發很多電子郵件,處理大量的事務,直到發生急性心衰和呼吸衰竭,搶救之后,再也無法站起,才不得不停止工作。
“一個共產黨員,一個科學工作者,只要心臟還在跳動,就要戰斗,就要為黨的科學事業奮斗不息。”這位與中國共產黨同歲的科學家、教育家,一生都在不斷追尋探討真理,為國家和學校的發展貢獻力量,無論行至何方,都要踏出一條歸國之路,在每一位學子心中,種下了創新和進取的種子。
赴外求學,毅然放棄國外的優越條件,取道英國回國,投身新中國的建設事業;身兼多門基礎課的教學和教材編寫,從無到有建設了大量學科,培養了一大批骨干科研人才和中科院院士;在技術物理研究所擔任副所長,培育更多的工程人才;建立技術物理中專,培養實驗技術人才;最后堅持創新引領,鼓勵國際合作……
半導體領域“破冰者”謝希德,用她一生的奮斗和經歷,啟示后人。對于目前我國仍然“卡脖子”的高端芯片領域發展來說,如今看來,這些舉措仍有著極大的意義:在這個技術、產業、生態、資金等缺一不可的領域,必須堅守初心、開放心態、砥礪前行。(記者 周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