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9月29日,駱胤成(右二)在云南寧蒗大興鎮黃板坪村與農戶交談。受訪者供圖
記者白佳麗、宋瑞
選擇互聯網大廠,還是留校任教?選擇北上廣深、新一線創業,還是回歸故土、建設家鄉?屬于年輕一代的選擇那么多,“90后”駱胤成卻轉身向西,深信“廣闊天地,大有可為”!
兩年前,天津大學碩士畢業生駱胤成初到云貴崇山深處時,把這句話寫在了第一篇扶貧日記里。此后的兩年時間,他以駐村干部的身份,用692篇扶貧日記,記錄下蜿蜒在祖國西南峻嶺中的國家級深度貧困縣翻天覆地的變化,定格了老百姓擺脫困頓生活后的張張笑臉。
初見:山路十八彎里“吐了兩次”
2019年2月25日 黃板坪村
從麗江市到寧蒗縣,再到黃板坪村,彎彎曲曲的麗寧公路有多處180度的急轉彎,一邊是險峻的大山,一邊是山谷和金沙江,形成山路十八彎的奇觀。路邊經常會看到落石、滑坡和出車禍的車輛。特別是在跨過金沙江的路段,短短的20公里路,有1000多米的落差,耳朵會因為明顯的氣壓變化感覺像坐飛機一樣。這一路,我暈車嘔吐了兩次。
這天,26歲的駱胤成告別了海濱之城天津,作別了培養自己的天津大學。沿著蜿蜒曲折的公路,去往他要駐守的云南省麗江市寧蒗彝族自治縣大興鎮黃板坪村。
從學生到選調生的身份轉變,猶如蛻繭,即便做好了忍受艱苦的思想準備,但實際情況遠比想象得更艱難。單單是進村的路途,就讓他認清了現實。
現狀,在他面前緩緩展開——黃板坪村夾在兩座大山之間,村民們世代在山頂和狹長的峽谷之中生活,地勢險峻、交通不便、干旱缺水。村里隨處可見用木頭搭建的簡易房屋,四處透風,與“房子”的概念差距甚遠。由于日照強烈,當地男子皮膚黝黑,女子都帶著像風箏一樣的彝族帽子。這是駱胤成對工作地的初印象。
“739戶3037人,其中建檔立卡貧困戶397戶1786人,貧困發生率超過50%。”“山洪、地震、泥石流等自然災害更是多發。”一組組數據背后,是從小生活在云南曲靖的他,從未接觸過的世界。
生活,也多有無奈——水管里時常流著黃色的水,需要靜置一晚才能燒來喝。宿舍鐵門無法上鎖,墻壁的裂縫從地板一直延伸到天花板。更嚇人的是,早上醒來,枕頭邊常會有螞蟻、蜘蛛“相伴”。
“但是,脫貧攻堅決勝的號角正在全國吹響,我沒想著撤退,腦海里都是母校的那句‘家國情懷’。”駱胤成說。
荊棘:腳下的刺痛和心里的刺痛
2019年3月25日 黃板坪村
伴著第一縷朝陽,我打起了12分的精神。可從第一家農戶出來,剛走了兩步,突然感覺腳掌被扎了一下,心想難道是踩到刺了?抬腳一看,一根超過2厘米的刺,扎穿了鞋底,扎破了襪子,扎進了腳掌,流出了血液,疼痛感直刺到心里。算是自己倒霉吧,忍著疼痛繼續翻山越嶺入戶調查。
3月的這一天,工作照常展開,駱胤成卻過得并不順利。
初來乍到的日子,駱胤成每天背著各類入戶調查表格,帶著寬檐大帽,穿著旅游鞋,跟著村干部手腳并用攀爬陡峭的山坡,走進一個個農戶家探訪。他需要盡快熟悉情況。
黃板坪村的村民居住分散,有的村民住在山腳,有的村民卻在山頂,最遠的農戶,得開車一個小時再步行一個小時才能到達。為了走訪更多人家,他忍痛堅持。
而比起路途的艱難,工作如何開展更令他苦惱。“最難的就是自己說的普通話村民一句也聽不懂,彝族語我也是一句不會,只好硬著頭皮通過村干部‘翻譯’。”
那天深夜,腳上的疼還沒退去,心中的痛卻已經到來。走訪完農戶回到村委會,已經疲憊不堪的駱胤成收到了遠在600公里外的家人傳來的噩耗——外公去世了。“那時心里的痛,比腳底被扎痛得多。但工作隊時間緊、任務重,缺不了人手。”
他含淚在日記中寫道,“回憶,思念,著急,難受,心里五味雜陳”,但他又給自己鼓勁兒,“既然選擇,就要義無反顧!”
擦干眼淚,步履不停。兩個多月后,駱胤成終于走遍了山腳到山頂的每一家農戶,收集了大量珍貴的基礎數據。與村民們同苦同勞,駱胤成踏實的干事風格也獲得了認可。“他們雖然聽不懂我說的話,但知道我是對他們好。”
脫困:在廣闊天地中尋出路
2019年4月28日 黃板坪村
其實有很多村民很想脫貧,過上小康生活,但最主要的還是受到落后理念的限制,不知道怎么才能擺脫貧困。
如何擺脫貧困,是這天駱胤成日記中的主題。
村民楊六斤便是典型的代表。駱胤成忘不了第一次來到楊六斤家的情景,一家四口擠在破爛不堪、不遮風不避雨的木瓦房里,室內地面上甚至長著雜草,屋里除了一張床外沒有任何家具。牽來一根電線,點亮一盞燈,這是唯一的電器。
“他們夫婦都是殘疾人,生活條件之差,常人難以想象。”駱胤成說。很快,他和同事們幫夫妻二人辦了殘疾證,并申請到殘疾補貼,幫助他們靠種植玉米、花椒、養殖生態豬等方式獲得生活收入。
和楊六斤一樣,很多村民一輩子沒走出過大山。駱胤成在日記里分析,“有產品,沒商品”,成了“窮根”之一。
“農戶家里有蜂蜜、土雞等土特產,但他們不懂得拿出村外銷售,而是習慣性地等待上門統一收購,賺不到多少錢。”駱胤成說。
為此,他和工作隊員們將村里的好產品搜集起來,分裝成小份,租了輛小貨車,拿到城里賣,價格竟然翻倍。首次嘗試就賣出了1萬多元,讓村里老鄉樂開花。漸漸地,村民也學會了出去尋“商機”。
貧困的根源在哪?出路在何方?
凌晨3點,駱胤成在當天的日記中寫下感悟:“貧困群眾在政府拉一把的同時,還要努力往前走一步,最終一定能走上脫貧致富的道路!”
畫夢:為大山的孩子插上翅膀
2020年5月13日 大興鎮
順手做一點點善意的行動,能影響到這群大山里可愛淳樸的小孩子。
這天,駱胤成醞釀已久的“開學第一課——夢想是什么”終于落實了。日記里的他,無比興奮地寫下這句話。
“火箭是怎么發射到天上的”“天上真的有星星嗎”“我希望未來當老師”“我要當人民警察”……大山里的孩子們,第一次勇敢說出了自己的好奇與夢想。
2020年5月中旬起,調任大興鎮掛職黨委副書記的駱胤成策劃了“微課堂”“微心愿”“微夢想”“微圖書”等系列主題活動。他拉著幾個年輕人一起,每周從鎮上趕到黃板坪完小,為這里的104名學生“畫夢”。
“孩子們看到視頻上北京的高樓大廈覺得不可思議,這是他們人生中第一次看到這么高的樓。他們最遠就到過縣城,眼前所見基本上都是6層樓以下的小樓房。”駱胤成說。
駱胤成愈發意識到,教育才是拔“窮根”的根本之策。“短期扶貧靠房子,中期扶貧靠產業,長期扶貧靠教育!”
畫夢并不僅僅在課堂,更在生活中。在世代與貧困斗爭的窮山村,“讀書無用論”依然存在。駱胤成走訪全村后發現,2019年全村考上本科院校的學生不超過5人,很多學生初中畢業后,就在商場、建筑工地等地打工。
為了把輟學的孩子“拉”回課堂,駱胤成想了不少辦法——先讓各村(社)第一輪入戶動員,仍拒絕入學的,由駱胤成逐一進行第二輪動員,最后請鎮黨委、政府、各村(社)集中走訪“釘子戶”。堅持一年后,竟成功動員了42名輟學生和229名“兩后生”重返校園。
去年9月18日,駱胤成的日記中記載了如何“拯救”一名好不容易考上大學的貧困生的經歷。
“有天上班途中,我接到了大連大學招生辦的電話,說我們大興鎮拉都河村的肖立偉在學校開學后一直沒有報到。”幾經周折,駱胤成聯系上了肖立偉,發現肖立偉父親在他出生當年就去世了,5年后母親改嫁,肖立偉與哥哥相依為命。但由于湊不夠學費,他謊稱沒收到錄取通知書,打消了大學夢。
駱胤成得知后,心急如焚地忙前忙后,很快就幫助肖立偉申請到8000元助學貸款。
9月23日,兄弟倆發給駱胤成一張站在大學校門前的照片。“我會一直關注這兩兄弟,祝他們早日改變命運,并與我分享幸福的喜悅。”駱胤成在日記里承諾。
收官:送自己一朵小紅花
2020年10月25日 黃板坪村
有種終于如釋重負的感覺。
這一天,黃板坪村迎來了國家第三方脫貧考核組。考核結束后,駱胤成的日記里多了這行字。
去年11月,被貧窮困擾了千百年的寧蒗縣終于甩掉了貧困的帽子,成為云南省最后9個退出貧困序列的縣(市)之一。
“我的微信朋友圈都被脫貧公告給刷屏了!”駱胤成言語里還是喜悅。
在扶貧的一線,駱胤成見證了中國減貧中肉眼可見的變化。農戶家里破破爛爛的木瓦房變成嶄新的洋房,村里坑坑洼洼的泥土路變成了平整牢固的水泥路,用木頭搭建的簡易獨木橋變成了鋼筋混凝土澆筑的橋面。網絡信號全覆蓋、自來水入戶、供電有保障。
貧困村的每一寸“細胞”,都實現著跨越。
更重要的是,村民的思想也變了。“他們懂得了‘幸福是奮斗出來的’的道理,這樣的轉變真給人鼓勁兒。”
通過692篇“扶貧日記”回顧這一切,駱胤成想送自己一朵開在這山嶺間的“小紅花”,同時他也對“青春”有了更深的體悟。
“最初義無反顧選擇做選調生,身邊的同學總會質疑。這兩年通過我的體驗、我的講述,他們轉而欽佩我的選擇。”駱胤成說。
然而,脫貧只是一個開始,更大的目標擺在他的面前——鄉村要振興!
“正好這段時間,大興鎮下轄的15個村委會在換屆選舉,以前15個村的書記、村委會主任年齡都在50歲以上。可是這一次,有5個村選舉出的書記都在25歲左右,最小的是一名23歲的女大學生,其中8個村委會還分別配有1名鄉村人才回引的大學生。這就是未來振興鄉村的希望!”駱胤成興奮地介紹。